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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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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益老头蹬着一部黄鱼车,慢慢地行走在队伍的前面。黄鱼车上插着一面小红
旗,旗上写的是“破旧立新”战斗队。车上还有一套锣鼓家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所有到人家去抄家的人,进门时都要乱敲一通锣鼓,好像是为了吓唬别人,也好像
是壮壮自己的胆子,或者是借用“四旧”的语言,叫“鸣鼓而攻之”。
朱益行走在街巷中,处处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很熟悉,这是烧书的气味,有些
人家怕惹事,把四旧清理出来,在天井里烧了。有些人家不烧,拿到废品收购站,
多少卖几个钱。
废品收购站的门前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有一个妇女挂着牌子在收购站的门口
请罪。原来这位妇女不识字,却又怕出事,把家里全部清理一遍,凡是有字的书,
有字的纸,统统拿去卖掉。结果却把毛泽东选集也送进了废品收购站,被人一把抓
住,说她是憎恨毛主席,是反革命分子,挂上牌子请罪;所以没有打她,是弄清楚
了她确实不识字。
朱益心急如火,深怕金家的那部书也已付之一炬,或者是也被送到了废品收购
站里。他忍不住用力蹬车,回头招手:“同志们,快点!”
朱益的同志们都是些老头和小老头,都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朱益,不能再快
了,再快是会送老命的。”
路上也遇到一些红卫兵,他们对这支老年战斗队鼓掌欢迎:“好,欢迎老年红
卫兵!”
这支老年红卫兵直奔金家园,敲锣打鼓闯进金乐山的家里。
金乐山正襟危坐,好像是早有准备,见到朱益奔进来,不禁叹了一。气:“啊,
想不到竟然是你!”
“是我,我来抄你的四旧要比别人可靠点。”朱益的话中有一点含义。
金乐山不会理解到这一点:“哦,是的,你的刀要比别人的快一些。”
朱益也不便多说了,要赶快下手,罗里巴嗦的反而容易出事体:“说吧,你把
书藏在哪里?”朱益见金乐山那样笃定,总以为书籍已经转移。
想不到金乐山却说:“没有藏,天下已无藏书之地了,何必白费力气。”
朱益一吓:“你把它烧了?”
“没有,要让你来当刽子手,只有你才知道你的刀下杀的是先哲圣贤。”
有一个战斗队的队员在里面叫喊:“找到了,快来搬出去。”
朱益不敢多费口舌了,连忙投入战斗,把那些沉重的樟木书箱一个个地搬到黄
鱼车上去。战斗队员们都有点手忙脚乱,第一次抄家总好像在做强盗似的。
首战告捷,而且十分顺利,队员们情绪高涨,要求连续作战,稍许慢一点就会
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朱益同意立即转向下一个目标。
下一个目标的珍品,朱益只是听过,没有见过。
收藏家和古董商们都知道一个谜,清末民初时有一位大画家,这位画家晚年的
书画一张也不见,收藏家们没有、古董商们也没有看见。研究画儿的人推测有两种
可能,一种是那位画家晚年因病搁笔,不画了。一种可能是所有那个时期的画都在
一个人的手里。不画的可能性较小,因为有人证明画家的晚年身体是很硬朗的。最
大的可能是所有的画都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
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朱益在一个破落户家里收购旧画的时候,听那位破落户
的子弟聊天,说起了这个画坛之谜。说是那位画家在年过花甲时遇到了一个美貌的
才女,才女的美貌使得画家神魂颠倒,画家的才情也使得才女倾倒。那才女比画家
要小三十多岁,却愿以身相许而且甘为小妾。画家便私下里在苏州买了一座房子,
金屋藏娇,闭门谢客,潜心创作。那是画家在艺术上的成熟期,是洞悉大千世界、
可以出神入化的时候。这时候突然在胸中升起了爱情的火焰,像死灰复燃。复燃的
死灰虽然没有冲天的火焰和浓厚的黑烟,可那内在的温度却可以熔化钢铁。爱情的
骚动驱使着创作的冲动,画家以他那老练的技巧和青年般的活力去描绘山川人物,
虫鱼花鸟,甚至还画他与那位才女的闺房秘戏。这位画家活到七十五岁才去世,他
在去世前把自己的画挑选了一遍,不满意的都销毁,满意的留下来,总共是一百多
幅,全部交给他的这位小妾。画家和这位才女有一个女儿。女儿志高,貌丑,一直
嫁不出去。她的妈妈便把这一百多幅画全部传给她,给她作妆奁。这位姑娘藏着无
价宝,等着如意郎,年年期待复年年,一直等到今天……
朱益听到了这个故事后,趁收购旧货之便到处查询,证实了那位破落户子弟说
的是真话。他顺藤摸瓜,找到了画家的女儿。
这位老姑娘已经六十多岁了,住在一间破旧的灶披间里。她不与人往来,也不
和人讲话,只有看见孩子的时候才露出笑脸。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都跟着孩子叫
她娘娘。她每天只吃两顿,早晨要到十点钟才起身,也是以糊火柴盒为生,那点儿
收入当然不够,便不时地去卖掉一点准备作嫁衣的布匹。朱益也便假作去收旧货,
做成了几笔生意,慢慢地和她谈家常,娘娘承认了她是画家的女儿,但是不承认有
画在她的手里。不过又转弯抹角地漏出一点信息,说是如果能有个知心的男人的话,
那批画是可以找回来的。她还在等待,等待着有一天,那画儿能变成妆奁。
朱益很惦记这批画,清末民初的画虽说不如宋代的名贵,如果能有百幅精品同
时出现,开一个展览会,揭开这画坛之谜,那也是可以引起轰动的。
朱益用力蹬着三轮,耳边价只听得到处锣鼓喧天。他不敢片刻停留,深怕那百
幅名画又变成死灰。他催促“破旧立新”的队员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
神,连续作战。
全体队员急行军,喘着气,冲到了娘娘住所的门前,先打一通锣鼓以壮声威,
然后呼啸着冲进灶披间里。
娘娘的头上扎了一块毛巾,睡在床上哼哼,说她生病。喝令她把画交出来的时
候,她却装聋作哑,说是不知道什么是画。
“别和她多嘴,抄!”
“你们抄吧,我的家就这么巴掌点大。”
队员们举目打量,娘娘的家真可算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只煤球炉之外,就只有
两只大衣箱十分显眼地放在床边。
队员们也抄出经验来了,知道那一百多幅画决不会藏在那衣箱里,最大的可能
是睡在她身底下,要不然她为什么死也不肯起身呢?
“起来!”
娘娘吓了:“我要死了,我起不来!”
队员们也不避男女之嫌了,两个人动手把娘娘抬下床来,掀起被单一看,赫然,
那些画用白布包着,压在铺板的下面;下面又是一块板,两块铺板把画儿夹在当中,
平平整整,完好如新。
朱益把画儿当着娘娘的面点清,总共是八十四幅,一百多幅是没有的。朱益对
娘娘说清楚,这批画他们是会妥善保存,比睡在身底下保险。跟着便把画儿卷成一
卷,叫一个队员扛出去。
娘娘像母狮似的从地上跳起来,拉住了她的希望,她的妆奁,呼天抢地嚎叫着,
拉住了朱益的衣裳还要咬他的手。
队员们不敢恋战,保护着朱益迅速撤退。
第二天,朱益打开那些画一一过目,大为惊异,看了这些画之后,简直使人怀
疑那位画家以前的画都不是他画的。
正当朱益和他的队员们在清点造册的时候,却传来了不幸的消息:娘娘夜里上
吊了;金乐山跳进了运河里。
“破旧立新”战斗队从此僵旗息鼓,停止战斗?。
第09回 朱品和阿妹
第九回朱品和阿妹
朱益讲完了他的战斗经历之后,已经喝得半醉:“你们说,我这是有功还是有
罪;是为国效劳呢,还是杀人越货的?”
我没有喷声,此事实在是功过难言,世界上有许多事,不能就事情的本身来论
是非,是非在事外,不在事内。
朱品却跷起大拇指:“有功,大大的有功。那两个人当然是不应该死,可也死
得其所,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艺术的生命是无限的!我朱品……本来也是无限的,
现在却是无聊的。”朱品也喝得差不多了。
朱益还要追问王先生:“你说我是有功还是有罪?”
王先生笑笑:“应该是有功的。”
“那你的历史中要为我写上一笔,要不然的话,我朱老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的。”
王先生摇摇头:“不行,历史不会记载你这样的人,对不起,小了点。”
“那你的历史是什么狗屁,不公平。”
王先生也很坦然:“历史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公平是个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人
们天天干仗,却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目的……”
朱益呜哩呜哩地说:“既然达不到目的,还……还干什么呢?来来,朱品老弟,
让我们来干杯,我们朱家可是出过皇帝的!”
“现在又出皇帝了,决不是姓朱的,来来,干杯……”
“阿哥,你少喝点!”门口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女高音。
几个人同时喊起来:“阿妹!”
阿妹答应着,走到我身边:“小阿哥,你来了我也不知道。今天来看许师母,
明明和亮亮都告诉我,说是小阿哥来了,住在张阿哥这里,我马上就赶过来。小阿
哥啊,这是多少年啦,大家都很牵记你……”
“我也很惦念大家,阿妹,你长大啦。”我打量着阿妹,她已经脱去了当年的
孩子气,再加上穿了那么一套男女无别的咋叽布服装,更显得有些老气。
阿妹知道我在打量她,也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小阿哥,我老了吧?”
“我是说你长大了,离开老还远着呢!”
张南奎在厨房里准备炒菜和下面,听到阿妹的声音便奔出来了:“啊,阿妹来
啦,我这个大师傅该撤职了。阿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喝酒的,是朱品事先告
诉过你?”张南奎对着朱品乜了一眼,好像有点含义。
阿妹的声音好像有点埋怨:“他还会告诉我呀?是我撞上的。我只知道小阿哥
来了,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聚会,早知道我会带几样菜来。”
张南奎说:“带菜就不必了,做菜倒是真的,你先歇歇,喝一杯,下面的事就
全部交给你了。”
阿妹也不客气,随即坐到朱品的身边,看了看朱品的酒杯,又随即拿起杯来,
把那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回朱品的面前:“阿哥,你不能再喝了,我进
门的时候就听得出你的声音不对。”
“不不,我的声音很对,今天是难得,我和小弟多年不见。”朱品伸手要拿酒
瓶,被阿妹一把夺过去。
阿妹想了一想又替朱品斟满了一杯:“那倒也是,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是应当喝
一点,可得慢慢地喝,不要拼。”
朱品好像很驯服:“对对,慢慢地喝……喝呀,朱老头。”
朱老头已经没有声音了,扒在桌上打瞌睡,听到朱品喊喝,才抬起头来,把蒙
眬的醉眼睁开:“我……我今天不喝了,下次再聚。再,再会。”朱老头站起身,
要回去。
王先生也起身告辞,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些忘年之交也不能忘年了,年纪到
底是不饶人的。”说着便搀住那摇晃的朱老头,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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