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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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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就用这身军装顶上吧。望你能多加原谅。





战士彭树奎

信,从殷旭升的手中飘落下来,他双手紧紧捂着脸,慢慢蹲下身子,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

良久,他站起身来,挟起那身新军装,急忙朝龙头崖方向追去。

他登上龙头崖。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搅着雪,在一座座坟包间打旋。

雪地上,依稀可见两串脚印,彭树奎和菊菊早已走了。

他没有勇气再上前走一步,只能远远地望着那被雪覆盖着的十九座坟茔。

他久久地伫立在风雪中,悲怆地感到,面对死者,他更是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师首长住宅区的一栋小楼内,秦浩备下了一桌不失丰盛的酒席。

他已接到了升任军政治部主任的命令。

上任之前,他决定约两个客人,两个部下,两个曾为他鞍前马后出过不少力的小人物来叙谈叙谈。杨干事已按时赶来了,殷旭升却迟迟未到。

客厅里很热,秦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开衫。他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翻看着杨干事带来的剪报本。

他粗略地翻阅一遍后,问身边的杨干事:“全面统计过啦?”

杨干事点点头:“统计过。围绕龙山英雄事迹的报道,加上评论文章,大报小报,总共见报一百一十七篇。”

“干得不错嘛!”秦浩高兴地拍拍杨干事的肩头,“剪报就留在我这儿吧。”

秦浩说罢,起身拉开了存放文件的柜橱,把剪报本放进去。无意间,他发现了自己两年前起草的那份关于龙山工程的“报告”,心为之一动。

这是他的“杰作”。只因在报告上冠以“林副统帅对龙山有过具体关怀”,送审后,仅两天内,军党委的常委们便逐个画了圈圈,做了批复:“坚决照办”、“尽快落实”、“立即开工”

他抽出“报告”瞥了几眼,思忖着。

龙山工程上马时一路顺风,军首长没谁问过“具体关怀”的具体内容,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清楚。眼下,龙山工程报废了,万一……

他陡然感到,仕途虽已攀上了坦然的境地,回首望却是一道道恐怖的阶梯!

“总有一天党和人民是要算这笔血账的。”郭金泰这句话在他耳边响过不止一次。算账?哼,中国的事,哪有一笔算得清的账!文过饰非,指鹿为马,多了!只要舆论造得足足的,没有趟不开的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既没炼出钢也没炼出铁,但却锻炼了亿万民众,“大跃进”作为三面红旗的一面照举不误!龙山工程虽然报废了,却造就了一批英雄,鼓舞着千万人!账,不是应该这么算吗?!“目的是不足道的,运动便是一切。”他记不得这是谁的话了。他相信这才是真理。理解它,远比在文件上画个并不很圆的圈圈难得多……

桌上的火锅早已开得“咕咕”响了。

秦浩把“报告”放回柜橱,看了看表,对杨干事说:“不等了,咱们先喝!”

殷旭升从龙头崖上下来,天已擦黑了。

秦浩派去接他的小车,还一直在营房等着。

从营房到师部,不足一小时。小车驶到距首长住宅区百余米的拐弯处,殷旭升叫司机停车,下车独行。他不愿让人看见他乘小车去首长家做客。

雪已经停了,天越发显得冷。他戴上口罩,慢慢地朝秦浩家走去。

推开楼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挂在眉睫上的霜化了。他摘下口罩,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透过客厅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秦浩和杨干事正在对饮,谈笑风生。

酒精的作用,秦浩的语调格外兴奋、高亢。

殷旭升走到客厅门前,又犹豫地止住脚步。他此刻的心情,一时还难以适应这种欢快、热烈的气氛。

酒过三巡,秦浩微醺了,话语多了起来,声音也格外响亮。

“小杨啊,这次宣传固然不错,可惜,还没有一个能在全国叫得响的典型!他妈的,坏就坏在郭金泰那一脚上了!咳,要是把殷旭升砸在里面,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对他的宣传,可以超过王杰!超过刘英俊!……”

“哐啷”一声,殷旭升的头撞在了门框上,险些瘫倒在地。

杨干事闻声过来把门打开。秦浩见是殷旭升,红光满面地迎了过来。

“咋搞的嘛!来,先罚你三杯。”

秦浩亲昵地把殷旭升拉到桌前。杨干事满满地给殷旭升斟上一杯酒。

“小殷呀,师党委已打了报告,决定提升你为团政治处主任!”秦浩旋即举杯,醉眼猩红地转脸对杨干事说,“来,先为小殷的提升干一杯!”

殷旭升手哆嗦着端起酒杯,酒不时地从杯中溢出。须臾间,他镇定了,像在大塌方面前擎灯时那样地镇定了。他望着秦浩,惨然一笑,说:“军政治部主任同志,这杯酒,还是祭奠龙山的亡灵吧!”

说罢,殷旭升沥酒于地。

醉醺醺的秦浩猛一怔,脸沉了下来。

殷旭升放下酒杯,用冷漠的目光逼视着秦浩那双网上了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正式申请转业!”说罢,他“砰”地推开身后的椅子,昂首大步朝外走去。他,终于挺直了腰板。



尾声

尾声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历史的潮水早已漫平了记忆的沙滩。即便有几只贝壳留下波纹儿,也很淡很淡了。

打倒“四人帮”后,我高级军事机关重新确认,半岛的防御重点仍然在北不在南。八十年代初,军队大整编,D师的番号同他们的防御任务一起被取消了。

随着历史的大转折,命运对活着的人做了重新安排。

秦浩在军政治部主任的宝座上没坐多久,“九·一三”事件爆发,龙山工程与“五七一工程”之间被理所当然地划上了一条连线。秦浩被隔离审查。他先后写下了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所供认的罪行,惊心动魄,骇人听闻,成为所在军区的一桩大案、要案。一个庞大的专案组,内查外调,历时八年,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耗资十五万元,却越查越乱。最后,组织上对秦浩一再交代党的政策,他方承认: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中,凡是他早就划了着重号的地方,——全是假的!

这样,能够落实的秦浩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惟一联系,是他在两年间写给林彪的七封效忠信。结果,不要说林彪,就是连“林办”的一个字回音他也没收到。他的信除在“敬爱的”前面多加了几个“最”字以外,都是当时报刊上的常用词

经查,所谓“具体关怀”,是他偶尔听一位首长闲谈时说到,林彪视察半岛期间,不知什么缘故,林彪看过的那张军用地图上被铅笔戳了个洞。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悟性”,秦浩亲自查看了当年那张“1:50000”的半岛防御图,破洞之处恰在龙山。这就是规模浩大的龙山工程以及秦浩始终不肯说破的所谓“具体关怀”的全部根据。至于“题词”一说,则是秦浩在“九大”开会期间先放风,后行动,未能如愿的一件憾事。

一度被奉为圣物的“金杯”、“宝椅”确系林彪视察半岛时的下榻处——九角楼军招待所之物。那是秦浩在没有搞到“题词”无法收场的情况下,巧立名目,厚着脸皮,打通关节专门从九角楼要来的。不过,军招待所有同样的茶杯五百只,纵然动用最先进的侦破技术,也无法鉴定哪一只杯子上曾留下过林彪的唇印和指纹。那椅子经鉴定系光绪年间所制,不失为一件古董,是当年德国传教士连同九角楼一并留下的旧物。权威人士论定:林彪弱不禁风,生性怕寒,是断然不敢“臀顾”那把冰凉梆硬的枣木太师椅的。

真相大白,人们反而不敢相信了。秦浩如此拼命投靠,林彪政变之前又急于搜罗党羽,为何拒而不纳呢?猜来想去,终于有人悟出了奥秘:查老根儿,D师是属于“华野”的……

据说,不久前有人在龙头崖的茔地里见到过秦浩。他已须发皆白,目光痴滞,在僻静背人的林阴处踽踽独行,像一块移动的化石……按照《公安六条》,陈煜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未待“验明正身”,林彪折戟沉沙。他被宣布无罪释放。抓是有理的.放是正确的。做复员处理。回省城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区的文化馆,从此潜心作画。一九七九年的一个冬夜,画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D师一位年轻的新闻干事风尘仆仆地星夜来访:“陈煜同志,我是师党委专门派来的,你是我们部队的‘张志新’呀!师里决定……”陈煜用那依然拿着排笔的手,木然地把来访者挡在门外,讷讷地说了一句:“扯——淡。”重新关上房门,继续往他的画布上涂抹油彩……

殷旭升拒绝接受晋升为团政治处主任的任命,不久就作为连职干部转业了。接收单位考虑到他在部队的本行,又是多年的学毛著积极分子,让他继续搞政工。他死活不干,只要求去食堂卖饭票……他卖了十四年饭票,没出现过一分钱差错。

彭树奎和菊菊自从那个风雪天踏上闯关东的路,部队的人便没得到他们一个字的消息。不知这两口子是在东北落了脚,还是辗转回了老家。他们的老家——那个曾穷得出了名的聊城,这几年已成了全国闻名的由穷变富的典型。不管他俩在天涯海角,都会从广播里听到家乡喜讯的……一批又一批地开进来了,铁路正向龙尾村延伸。冷落了十几年的龙山,重新响起了建设者们的开山炮声。

龙尾村的土地全部被征用,失去了土地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投入了建设者的行列,并成为这座城市的第一批居民。规划中的龙头崖将建成旅游文化中心,崖上的十九座坟茔是注定要迁走的了。有关部门曾联系将这些坟迁入半岛地区烈士陵园,陵园方面则说:“按现行政策规定,非战争死亡人员均不能算烈士,何况他们是……”下面的话没忍心说出口。对这十九座坟究竟做何处理,目前还是一桩悬案。不过,除民政部门外,对迁坟的事并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火热的工地、未来的码头、高楼、马路、商店、公园、影院、舞厅……足够他们想的了。只有龙尾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还时常念叨:

“要是那支队伍还在的话,干这活儿,一个顶十个!……”李存葆《山中,那十九座坟茔》全文完。选自小说月报第二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my285梦远扫描校对。

文学不应对历史留下空白

文学不应对历史留下空白

李存葆

近两年来,我经常思考“文革”中乃至“文革”前“左”的那一套给我们今天生活留下的“后遗症”。我痛切地感到,“文革”虽已成为历史,但生活的内容却是刀子割不断的。昨天的矛盾会延续到今天,今天的矛盾也会延续到明天。昨天的“因”,往往是今天的“果”。没有极左路线“十年”的登峰造极,也许很难有今天这如同大坝开闸般的汹涌变革洪流。今天,改革已成为任何个人都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表面上看,改革的路障似乎被拆除了,但我们却时时会遇上“地雷”,而这些“地雷”里装的无不是“左”的火药!我们仍需用百倍的勇气,去蹚过一个个“雷区”。由此,我固执地认为,和改革一起前进的文学固然值得提倡(写改革也离不开昨天的历史),但“反思”文学也同样会给今天的生活以启迪。这便是我写《坟茔》的初衷。

我不敢说《坟茔》是彻底否定“文革”的作品,我写时没有那样明确地想过,稿子写了近一半时,才听到党中央提出要彻底否定“文革”。况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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