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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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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忽然想到这一点呢?哦,你也担心外边的谣言,像张逸芳她们所说,有人想借此抢这学校去,你们实在是多心!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这最后一句是用了摇曳的声浪说出来,并且梅女士又那么异样地笑,所以李无忌觉得很难受;他皱了眉头,紧瞅着梅女士,他嘴角边的肌肉也起了抽搐。梅女士却不曾注意到,看见李无忌不出声,她又坦然接下去说:

“刚才我说有几句话要告诉你,可是你不愿意听。你好像一个守旧的老子,看见女儿回来晚了,就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吓嘻!你不愿意听什么惠师长,可是我不得不又要说一次;他早就听得这一次的谣言,也知道有县中方面的人在背后鼓动,他不赞成县中。只要这里登一个启事辟谣,他就可以堵住那些讨厌的嘴巴。你看,是不是人家抢不了你们的?”

似乎想回避任何直接的回答,李无忌只在鼻孔里响了一声,用他的挺脖子的老方法将头发掀往后些。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地说:

“什么谣言,我们暂且不谈。只是就理论上讲,对于我刚才的问题,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有消极的意见。我觉得,假使换了别人来办时,也未必比我们坏。”

“这个,就是说,你可以赞成反对派?”

“也并不是一定赞成。我只觉得我们和反对派原来没有多大差别。”

李无忌的脸色变了。他万料不到有这样一句话。即使他常常要发牢骚,称自己的学校为“古庙”,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但是他亦不肯承认竟和反对派没有多大差别。他尖利地对梅女士瞥了一眼,回响似的叫起来:

“没有多大差别?”

“可不是!你没有听到外边人的一句话么!他们说:县中和我们,课程是一样的,教科书也是一样的,所不同者,我们这里的男女教员会在忠山喝酒过夜。自然这句话带几分侮蔑,但是我们也该回头自己反省,除了新式的男女关系而外,究竟我们有什么地方和县中不一样呵!说我们办的是新教育,他们何尝不是;我们用道尔顿制,他们也用;说我们不徒是形式,还有精神么,好,我们的学生也会在课堂上打瞌睡,偷写私信,并且还有斗纸牌那一类的事!实实在在,我们并没有什么特点,除了双十节钱麻子会排灯字。”

“还有,梅女士会走司令部衙门!”

李无忌狞笑着加一句。但随即转成了庄严的面容,接下去说:

“你的批评,也有半面的真理;但是正因为我们有新式的男女关系,所以我们全般的表面工作便和他们的绝对不同。办新教育不仅是改新了课程就算数,还需要新的生活方式做实际的榜样。没有了这个新的生活方式,只是趋时盗名骗人而已。”

梅女士微笑摇头,又轻轻地将她的细白牙齿咬着嘴唇。

“譬如你,没有了你的新人生观,那么你近来的行动,也便成为无聊!极顶的无聊!”

梅女士一怔,感觉到虫螫似的反讽,脸上发烧了;然而还是笑着回答:

“你又是替我不放心!”

“不敢再不放心。只觉得你——无乃太不宝贵自己的时间和精神。”

没有回答。在苍茫的夜气中,梅女士的酡红的俏脸突然成了灰白,一对发光的眼睛闪闪地溜动,似乎在找寻什么只能想像而不可名说的憧憬,她的小嘴唇闭得紧紧地。李无忌的话使她伤心。她简直不明白这误解怎样会产生。她将是永久的孤独者,永久没有一个了解她的人么?她不信!但如果不得不信时,她也不求信于人!这样火剌剌地想着,她挺直了身体,坚决地说:

“始终误解也没有法子!”

“敢说我不是误解!我常常这样想:这里有一位女士,她的聪明美貌足可以颠倒一切男子,她的坚强意志,又可以玩弄一切男子,她的彻底的思想破弃一切束缚,她的生活权利的觉悟,又使她追逐一切快乐!她是个新女子,她会开辟一条最快意最舒服的路给自己,然而她至终不过是于人无益,于己有损!”

没有回答。梅女士看见李无忌的长头发的脑袋往后仰靠在梧桐树干上,嘴角边浮着异样的讽刺的微笑。

忽然一片云来,遮没半个月亮。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冷风猎猎地摇撼梧桐树的裸枝。然后破空腾起一声魅人的长笑,梅女士的浅色衣裳划破了黑暗,闪电一般钻进了学校的大门。

回到自己房里后,梅女士就睡觉,照例倚在枕上先看几页书。是卡本忒(Carpenter)的《Love’sComingofAge》的译本叫做《爱的成年》。像小车行在石子路上似的,那些生硬的字句在梅女士脑皮上格格地碾过,使她异常难受。几分钟后,她头痛了;丢开《爱的成年》,随手换一本来,却是有名的《侠隐记》。当然是滑溜地看下去了,但是字句的意义却又从她眼前逃走,只是一些人名——达特安,颇图斯,邦那素,红衣主教,在她意识上起反应。最后是连《侠隐记》也丢开,她吹灭洋油灯,闭着眼准备睡眠了。

一圈黄光在她眼前晃了些时,就没有了,接着是各种声音。风吹来落叶打着玻璃窗,仿佛是急雨。隔房的赵佩珊还在悉悉索索地响动。梅女士自己的耳朵里又有些嗡嗡然的闹声。那又隐隐然成为许多人的话语。多么无聊呵,这些扰人清睡的东西!梅女士很生气似的翻过身去,将脸埋在枕头里,窒息的热闷将那嗡嗡然的杂音赶走了。再露出脸来清快地呼吸时,她听得枕畔手表的清晰匀整的轮机声。她静听了一会儿,猛想起成都家里她那心爱的黑洋人大肚皮的小时辰钟。知道这小东西还在不?也许和主人同一命运!于是她又想到那边有关系的一切,想到了父亲。但是这些相别不久的过去,都像数十年以前的陈迹,只留得烟雾一样的淡痕。眼前的生活太热闹了,太变幻了,一天仿佛一年似的。

忽然喇叭声吹断了她的惘念。而且更加清晰,更加近。可不是吹着“Quickmarch”呵!她也看见了那些纵列的队伍呢!那不是杨小姐挽着她的手?恍惚间她又在惠公馆的内客厅,正谦逊地笑着,不肯剪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发髻。短小精干的惠师长在旁边苦苦地催逼,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剪得不好,不要你赔。将来买到了那些家伙,我要她们开一个理发铺子,专剪女人们的发髻,就请你做掌柜。哈哈,不是说玩呢!这叫做一举两得,又鼓吹女子剪发,又提倡女子职业!”

然后是一大绺黑头发从她手里掉下。她看见自己的手很敏捷,剪刀声扎扎地响,头发就像乱茅草似的在她脚边厚积起来。她被困在头发的阵雨里了!黑的,黄的,灰的,箭一般的短头发,都向她身上射,几乎将她陷埋,她苦恼地挣扎着,在这发堆里爬;突又眼前一亮,两位夫人的雪白的光头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抚摸着这两颗头的,是惠师长和杨小姐,哈哈地狂笑着。

梅女士瞿然惊跳醒来,狂笑尚在她耳朵里旋转。不过是一个梦!她松一口气,不禁独自笑了。是梦才这么荒唐呵!今晚上在惠公馆里,她确是替惠师长的两位夫人剪了发,却不是那样狂乱的剪发。

疏星的寒光从窗外进来。风依然呼啸着。只有风。此外一切都死寂!

接着来了萧索阑珊的几天。像受了什么刺戟似的,梅女士忽然戴着一付沉思熟虑的面孔。女同事们——尤其是周平权,——也拿出了初开学时对于梅女士的客气态度。几个月来渐就融洽的女教员宿舍的空气,一下子又变成了僵硬。可是男先生方面却正相反:除了李无忌是例外,其余的他们都加倍地热心和梅女士往来。首先是陆校长因了谣言问题对梅女士有一次“恳谈”,其次是吴醒川,钱麻子,姓胡的国文教员,姓陶的教员,都轮流地找机会来闲谈了。在教员休息室,游艺室,小学部教室前,或是校门口,梅女士常常被拦住了交换几句不相干的话。三四天以后,连这样的新流行语也发生了:女教员是“反梅派”,男教员是“拥梅派”;而头发蓬松像女子的男教员李无忌却是唯一的中立者。

这个新现象只使梅女士觉得厌烦。她常有的温柔的抿着嘴笑,渐渐带些冷酷的意思了。但在受者,还是很欣然。她不很明白这些“拥梅派”到底有什么目的。多么怯弱呀,这班俗物!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敢在梅女士跟前表白自己的野心有怎样大,似乎只因太闲了,必得做个“拥梅派”以自消遣。

当然更没有一个可说是了解她。

然而这样无聊的人却又一天一天增多了。称为反对派的县中里的教员也来攒嘬这位全城的明星了。当陆校长他们对忠山事件发了个“辟谣”的启事后,县中的几位教员为的要得这方面的谅解,便和钱麻子他们联欢,遂也和梅女士“社交公开”起来。到底他们也不肯不做新派!

这一般外来的献媚者激成了意外的变动。仿佛是一致御外,李无忌不复“中立”,女教员们也取消了僵冷的表情,照旧和梅女士融融泄泄。经过一星期多的病态的隔离,终于走近梅女士的李无忌,还是满身的“不放心”;他又从嘴巴里拉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

“上次我说县中的人附和新思潮不是出于本心,然而你不相信;现在他们和你亲近,也有目的!”

“是来引诱我罢?好像承你批评过我是不受引诱的呢!”

梅女士软笑着巧妙地说,心里可怜这位蓬头发的男子,却又觉得他太是腻漉漉地庸碌而可厌。

“啊,啊;不是的。他们是听到了一种传言,所以预先来和你联络。”

“什么传言?”

“真假,我是不知道。但很有些人说下学期的县中校长已经内定了是你。”

突然梅女士狂笑了。这也居然跑到人人的口头上么?消息家的本领真不差,她敛住了笑容,很庄严地回答:

“那不过是惠公馆客厅里的一句笑话,也值得他们认真!告诉你实在情形罢。那天——就是你们开会争论我是不是公敌的一天,杨小姐谈起了县中和这里的暗斗,惠师长很不以为然,曾经说了那样一句话。过后谁也不放在心上,真料不到又会成了谣言。”

“如果是事实,你怎么办?”

梅女士瞅着李无忌好半晌,竟没有回答,微笑着就走开了。

然而这传闻却在一天一天推广。和这同时来的,是更繁剧的交际,更谄谀的包围,好像万丈浊浪,将梅女士颠簸得忘记了自己。学校里几乎要为梅女士特设一个号房,访客和请柬是这样的热闹!不尽是教育界的人物,也有军队里的营团长,道尹公署的科长先生。还有一些不相干的平常人,却只好在通俗讲演会的长板凳上等着一星期两次的梅女士的讲演了。那时候梅女士写给徐绮君的信里有过这样一段话:

没有办法。命运推动我走现在这条可笑的路,我只能顶着命运前进了!然而还是原来的我:不曾多些什么,也不曾少些什么!我并没烦闷,也不恐惧。只是有些不明白!绮姊,我简直不明白究竟我将如何从目前这圆椎形的顶点下来,我又不明白为什么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韦玉一样打动我的心了!也许是有那样的人,也许他天天窥伺在我身旁,可是我的心已经变硬,变麻木;一颗硬的麻木的心或者是比较的好些罢?这是第三个不明白!

我真要这么想:除非是地心的火焰喷射出来把这世界熔化,那时候,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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