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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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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极了,”徐大齐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书。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着洵白说:“应该谢谢你,因为你代了我的劳……你现在喝一点红酒好么?”
洵白说他不会喝酒。于是谈了几句话,这一个“政治家”便看了一看表,说他有点事,走了。临走时,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素裳便低声的问:
“这样大的风,你不怕么?”
洵白微笑着,过了半晌才轻轻的,似乎发颤的响了一声:
“不……不怕。”
九
下午一点钟,吃过午饭之后要吸烟的习惯,徐大齐还没有改,这时一枝精致地印着一个皇后的脸的雪茄,便含在他的口里,吐着浓烈的香气,飘着灰白色的烟丝,身子是斜靠在软软的沙发上,受用的想着,似乎在他的心中是盘旋着可操胜利的一种政策,脸对着素裳。
素裳坐在一张摇椅上,正在不动的看着莫泊桑的《人心》,当她看到五十四页上面的时候,听见徐大齐向她说话的声音:
“裳!可以换衣服了吧?”
她想起了,这是他要她同他去赴一个宴会的,便放下书,回答说:
“我想我不去了。”
徐大齐便诧异的问:
“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么?”
“不为什么,只因我不想去。我这几天太倦了。”
徐大齐用力的吸了一下雪茄烟,想了一想又向她说:
“如果你可以去,还是换衣服去吧。”接着他告诉她,说这个宴会不是平常的宴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为在这个宴会上,他一个人将得到许多好处,至少对于他将来的中央委员是有些利益的。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失掉的机会。并且他要求她,希望她不要呆在家里。要给他一点帮助,因为这宴会中,有一个先烈夫人,那是须要她去联络的。末了他叹息似的说:
“我现在是骑在虎背上,不干下去是不行的。如果那许多拥护我的人能够原谅我,如果那许多反对者都能够不向我做出轻视和羞辱的举动,如果我以后的生活能够永远脱离政治的关系,那末——那么我早就下台了。”接着他又谄媚似的说:“那末,至少我们俩相聚的时间要多到许多了。我们俩现在真离得太多了,不是么?”
她不禁的便笑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一个常常以活动能力和运动手段称雄的政治家,却说出如此使人觉得可怜的话。她的眼睛便异样的望着他。他又低着声音说:
“为我,换衣服去,好么?”接着又说了好些。
“好的,”她终于回答,因为是被通不过,在心里便点恼怒地站起来,一直跑到卧房里,换了衣服,并且写一封信留给洵白,说她希望他今天不会来,如果真来了,那她是怎样觉得懊恼和抱歉,因为她必得伴着徐大齐去赴一个宴会。她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仆人,并且慎重地吩咐说:
“记着。施先生来了,把这封信给他!”
于是她和徐大齐一同走了。
当她在晚上十点钟回到了家里,她知道洵白已把她的信拿走了,但是他不留下一个字,甚至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一个人跑到书房里,躺在大椅上,便心绪复杂的沉思起来。她对于这一个宴会又生起反感了。其实在许多灯光之下,在许多香水和烟气中间,在许多绸衣的闪光里面,在许多幌着人影和充满着笑声的宴会场上,她已经感到厌恶和苦闷,并且好象她自己也成为那些小姐呀太太呀之中的人物了。她承认她实在不能和时髦的女人交际的,尤其她不能听她们说着皇后牌的雪花膏类的话。那些太太们,那些托福于丈夫而俨然可骄傲于侪辈中的女“同志”,那些专心诱惑男人去追求的以为是解放的女子,那些并不懂得而又高谈着妇女问题的新女性,那些……她们所给她的印象确确实实使她这辈子都没有再看见她们的勇气,至少从这些印象中,她深深悔恨到她自己也居然被许多人目为女人的。她觉得如果人间的女人只是象她们这样子,如果她们都是没有一点灵魂的身体——那样专门为男人拥抱而养成的瘦弱身体,实实在在须要一番根本的改造,因为那些女人只是玩物——至少她不能承认是人类中和男人对等的妇女。女人在人类的生活中应该有她们重要的生活意义,并不是对于擦粉的心得和对于生育的承受之外便没有其他责任,一切女人是应该负着社会上的一切义务的。于是……她忽然反省的想到了她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贵族的,而同时也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逍遥度日的生活。她每日曾做了些什么?寂寞,闲暇,无聊!虽然有许多时候都在看书,而这样的看书,也不过是消极的抵抗,无聊的表现罢了。并且在无聊中看书只是个人主义的消遣,不能算是一种工作。接着她又分析她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的思想,和她现在的生活和所处的地位是完全相反的。难道她的生命就如此地在资产阶级的物质享受中消灭下去么?不能的!她很久以前就对于她的环境——这充满着旧思想的新人物的环境,生起极端的厌恶了。她始终都坚强地认为她不能象无数可怜的妇女一样也牺牲于太太的生活中的。她常常意识着——甚至于希求着在她的生命中应该有一种新的意义。她对于历史上,文学上的,现社会上的,那种种妇女都感到并不能使她生起敬爱的心。在她虽然没有把她自己算为不凡于一切妇女的女人,但她是奢望着这人间——至少在现在——是应该有一个为一切妇女模范的新女性的典型。为什么呢?这是一个独立于空间的特殊时代!因此她放弃了对于文学的倾心,开始看许多唯物思想的书籍;当她看到普哈宁的《社会主义入门》时候,她对于这思想便有了相当的敬意和信仰了。所以她对于她自己的完全资产阶级的享乐——甚至于闲暇——的生活越生起反感,她差不多时时都对于这座大洋楼以及阔气的装饰感到厌恶的。而且徐大齐的政客生活,也使她逐渐地对于他失去了从前的爱意。她只想跳出她的周围而投身到另一个与她相宜的新的境地。那是怎样的世界?她是觉悟的——那是,如果她的生命开始活跃,她一定要趋向唯物主义的路,而且实际的工作,做一个最彻底的“康敏尼斯特”,这才能够使她的生存中有了意义呵。她对于她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肯定了的!所以当她看见了洵白,她立刻受了袭击似的,仿佛她的新使命要使她开始工作了。的确,她看见他,是她的一件重要事情,她认为他是暗示她去发现她的真理的一个使者。但……同时他的一切又使她心动着。
她又经过了以上的许多感想也是为他的——因了宴会,她失了一个见他的机会,虽然他明天将继续着来,但这一项究竟是一个损失。所以在她的沉思里,她越对于那些政客或志士呀太太呀等等生着反感,一面便感觉得和洵白亲近了。她是很需要他来的,需要他站在她面前,需要他和她谈话,需要他给她力量,至于他的一切都是她所需要的,而且这一切又都成为她的希望了,她终于又叹息似的想着:
“他明天下午四点钟才来,明天下午四点钟!”
这时她的脸上发着烧,嘴唇焦着,口有点渴。她觉得她自己太兴奋了。她便拿了一本《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一面看着一面想平静那些感想。
她听见了好几次徐大齐在门外喊她:
“睡去吧,不早呢!”
最后徐大齐走进来,说是夜深时看书很伤眼睛,便强着挽起她,走进睡房去。
这一夜她好象没有睡着。
然而徐大齐却被她惊醒了,他的手臂被她用力的抓着,并且听见她说着梦话,可是他只听清了一句:
“……吻……我……”
一○
风已经慢慢地平息下去,可是太阳并不放出灿烂的光,却落着大雪了。那白的,白百合似的,一朵朵地落着的雪花,在被风刮净的空中飘着,纷纷的,又把那树枝,墙顶,瓦上,重新铺上了一层白,一层如同是白色的绒毡似的。这雪景,尤其在刮风之后,会使人不意地得着一种警觉的。
素裳便因了这雪景才醒了起来。那一片白茫茫的光,掩映到她的床前,在淡黄色的粉壁上现着一团水影似的色彩,这使她在朦胧的状态中,诧异地,用力的睁开了还在惺松的睡眼,并且一知道是落雪的天气,立刻便下床了。
从混浊的,充满着灰尘的刮风天变成了静悄悄的,柔软的,满空中都缤纷着洁白的雪,似乎这宇宙是另一个宇宙了,一切都是和平的。
她拉着窗帘望着这样的天空,心里便感想着:
“风的力量是可惊的,使人兴奋的。雪花给人的刺激只是美感而已!”接着她想到落雪之后的刮风,而刮风之后又落着大雪,这天气,恐怕更冷了。一切都冻得紧紧的。那怕是顽皮的鸟,也应该抖着翅膀不能歌唱了。马路上的行人也许比刮风时候多,但他们的的鼻子却冻得越红了。没有一块土不冻得坚硬的。善于喝白干的京兆人不是更要喝而且剥着花生米了么?那些遗老和风雅之流大约又吟诗或者联句了——这时想好七绝而等待着落雪时候的人还不少呢。清道夫却累了。骆驼的队伍一定更多了,它们是专门为人们的御寒才走进城市里来的,那山峰一样的背上负着沉重的煤块。那些……最后她又想到洵白了。
她觉得这落雪的天气真太冷了,冷得使她不希望洵白从东城跑到西城来,因为他的大氅是又旧又薄,一身的衣料都是哔叽的,完全是只宜于在南方过冬的服装。
“但是,”她想,“他一定会来的,他决不因为落雪……”在她的想象中,便好象一个影子现在到了她的眼前,一个在大雪中快步走着的影子。她便又担心又愉快的笑着。她的眼光亲切地看到那一本《日语速成自修读本》和那一本练习簿。这簿子上,写着日文字母和符号,以及洵白微笑地写着“囗囗囗囗囗”。
于是她坐在椅子上,拿着这一本练习簿看着,如同看着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艺术品一样,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许久之后才低声的念起“囗囗囗囗囗”和“囗囗囗囗囗囗”的拼音。
在她正想着这些字母和拼音不必再练习的时候,徐大齐穿着洗澡衣走进来了,第一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说:
“昨天你一定太累了,我也没有想到那宴会会延长那样久的时间。”说了便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现着不就走的样子,并且继续说:
“也许你因为太累了,所以——这是你从没有过的——在半夜里说着梦话,并且——”他指着他左边的手臂上——“这里还被你抓得有点痛……”
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惊疑着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说了什么梦话的,而且这梦话还为他所听见。但她一知道徐大齐并没有得到一点秘密去,她的心里便暗暗的欢喜着,至于笑着说:
“其实我没有做梦。”
“对了,”徐大齐证明的说,“这到不限定是因为梦的缘故。常常因为太疲倦了,便会说起梦话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说:
“对了。”
其实她已经细细地揣想着她的梦话去了。她整个的思想只充满了这一种揣想。她知道她并没有做过什么梦。可是梦话呢?这自然有它的根据。她觉得梦话是一种心的秘密的显露,是许多意象从潜在意识中的表现,那末那所说的梦话是怎样的语言呢?照她这近来的思想和心理,那梦话,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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