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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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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自主的把小腿弯下了。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子就肩挨肩,有的脸对脸的跪在房门边。
伯伯从太师椅上站起,把银铸的小酒壶打到桌下,桃源石的小酒杯也从手中掷出,摔成粉碎;这自然是另一种示威,显示给还不曾跪下的姨太,清嫂,淑姊,和淑姊夫。
听到酒杯破碎的响声,我不禁地心儿一跳,诧异的,因为在平常,看伯伯瘦弱的带着病态的样子,却没有料到他竟有这种大的力量,会把坚实的酒杯子摔得这样粉碎,又这样响。
清嫂于是跪下了,从我们这面看去,她只剩一个脸儿露在桌边上。淑姊也照样。姨太呢,她看着伯伯,好象要凭那原有的温爱,去求得对于这苦刑的宽宥,但伯伯拒绝她了,也许还没有懂到她这层深含的意思。
“跪下!”也是很凶暴的声音。
因为淑姊夫非常为难的在踌躇,伯伯那可怕的眼光就转向到他。
“你,单是你,不听我的话吗?”
“当然听。”
“自古云,女婿即半子,知道么?”
“知道,”淑姊夫尽含笑。
“那末,我说跪,你为何还站着?”
“我在想选一个地方。”
“岂有此理……”
伯伯忽然闭起眼睛,沉思着,象有远虑的样子。因此,淑姊夫得了空闲,他默默地看望到在跪的众人,大家全现着愁苦。
“不要你跪,”伯伯张开眼,怒视着淑姊夫。“给我滚开吧!”象这话,满着恶意的,发自酒癫子口中,真是一种意外的侥悻,也等于仅有的一个奇迹。但淑姊夫却分外踌躇起来了,这自然是因为眼看着许多人都在跪,都在酒癫子的权威底下受苦刑,而自己却单独的逍遥于祸外,照人情,是有点不好意思吧。可是,酒癫子在癫时所说的话,如同圣旨,不容人违悖的,他虽欲留恋这禁地,也只得走开了。他脚步迟延地走到房门边,便低声向我们说:
“不要怕,酒癫待一忽就会好的。”
对于淑姊夫,象这样的与众特异,单是我,就够生了许多羡慕。我静心的期待着和他同等的待遇,所谓“滚”,然而这奇迹已不可再见了,只听伯伯在咕噜中,忽又粗声的叫:
“这样子跪不行!这样子跪不行!”
各人的眼光就怯怯的望到他脸上。
“你(对伯母)这样跪不错!”他用手横来横去的指挥。“你(对姨太)这样跪不对!因为你是小婆子,外来人,应该朝着大门外,跪在天井里。去,跪去!……你两人(对清嫂和淑姊)随妈妈跪去,向祖宗,记着,向祖宗!”这样逐一支配,到最后,自然是轮到我们了。
“你这伙狗崽!”他开口先骂,“跪在门边干什么?起去,随着淑姊跪去,向祖宗,记着,向祖宗!”
在凶暴声中,毫无抵抗的,大家都照办了。伯母在前头,脸朝祖宗,顺辈风,最末的,是蓉弟跪在我脚后。其间,姨太分外的现出难堪,这不消说是单单给她特种的羞辱,把她孤怜怜的;一个人对着大门外跪到天井里。然而她也得和众人一样的在忍耐。
伯伯的眼睛向我们逡巡之后,似觉得一切都妥贴如意了吧,他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的,也象诵经般,开始叙述他在考举人时候,在科场里,被同族的一个堂兄因嫉妒而谋害,使人暗暗地把巴豆放到食物里,以致才入第二场就肚痛,疴稀,终因此落第了。他并且说要是不那末,到现在,纵不说就怎样显贵,但象四五品官,如知府之类,总该跑不掉的。其次,他感慨到许多同窗,同寅,以及学友,有的已经做到三品京官了,至于外放,如道台等等,那可真多……
“野村尽成荫,巍松独枯萎!”在自语中,他常常无限伤感的又吟上这两句。
他重复的述说那功名失意的事。我们这一般人就默默地尽跪着。到后来,那大颗大颗的汗珠,纵在深秋,是穿着夹衣时候,也不住的从我的额上流下,并且全身起了痉挛,尤其是脚儿麻木了,膝髁骨发酸,使得心儿焦躁。
我大但地爬了起来。这本想悄悄地躲避开,但不幸,给伯伯一眼就瞧见了。
“干什么?”声音还是很凶的。
“疴尿。”我撒谎。
“不准!”
“那——会疴满裤子的。”
他望我。
“滚出去!”这声音虽是更可怕,但是滚,却也够我的欢喜了。
我就慢慢地溜开。到门外,转入清嫂房中,便用手摩挲着腿儿,一面从窗子间,隐隐地看见大家还在跪,伯伯还在自语。
鉴哥也忽然爬起来,学我撒谎,但是失败了,伯伯又使他跪了。
呵,这样生动但又无声如木的人体模型,跪着的,或说是极滑稽又极不合理的哑剧,就一直延长到伯伯的自语声音含糊了,在暴虐之后的疲倦中,眼朦胧的,无力地伏到桌上打起鼾时候。这一般人,才得了自然的饶赦,各自极困难的爬起来,用力摩挲着自己的腿,脚,以及腰间。但大家的脸,还是在愁苦,懊恼和愤恨。
在这时,这个酒癫子,睡着的,大家又知道,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醉时是专制的暴君;眼前是恢复了原状,是负有全家生活责任的很可怜的家长,并且还是这样年老和瘦弱的。大家便又想到他平日的慈爱。
伯母就把毛毡子盖到伯伯身上,同着清嫂几个人,小心的慢慢地把他扶到房里去。于是,大家又相聚着,但每人的眼光却不敢和别的交触,怕其中有什么不好的显示,象梦一般的,默默无语,随时响了低低无力的叹息。
这屋子里就变为又空漠又静寂,是和严肃时同样可怕的。
伯伯的睡,到灯光亮了,还没醒。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我正要上学去的时候,伯伯却咳嗽着走来,满脸含笑,他确然又非常的慈爱了。
相见时,他虽还含笑,但我已经很容易的看出他心中的不安,属于惭愧的。他把一百钱给我,另一百钱给蓉弟。
“这给你,”他说,“是过午用的,随你喜欢吃饺儿面,或是吃绿豆糕。”声音是极其诚恳。
这钱,得来是意外的,却只限于伯伯发酒癫之后,在我也可说是那种跪的报酬了
初恋的自白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春青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千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像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的思想着家乡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像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贴,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在看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肩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还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着折叠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暇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的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妇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的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的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瞭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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