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穆时英文集-第2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坐了一回,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谈着笑着。俞老伯说过几天公债一定还要跌,他们也说公债还要跌;俞老伯说东,他们连忙说东,说西,也连忙说西。父亲只默默地坐着,他在想六年前的“洋人大笑”;想那些跟着他爱喝白兰地的客人,跟着他爱上电影院的客人;想他的雪茄;想他的沙发。
“去瞧瞧你的屋子。”父亲站了起来,又对我说:“跟我去瞧瞧吧,六年没来了。”
“你们爷儿俩自己去吧,我也不奉陪了,反正你们是熟路。”俞老伯说。
“对了,我们是熟路。”一层青色的忧郁从父亲的明朗的脸色上面掠了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客厅后边楼梯那儿。在楼梯拐弯那儿,父亲忽然回过身子来:
“你知道这楼梯一共有几级?”
“五十二级。”
“你倒还记得,这楼梯得拐三个弯,每一个拐弯有十四级。造这屋子是我自己打的图样,所以别的事情不大记得清楚,这屋子里有几粒灰尘我也记得起来的。每一级有两英尺阔,十英寸高,八英尺长,你量一下,一分不会错的。”
说着说着到了楼上,父亲本能地往他房里走去。墙上本来是漆的淡绿色的漆,现在改漆了浅灰的。瞎子似的,他把手摸索着墙壁,艰苦地,一步步的捱进去。他的手哆嗦着,嘴也哆嗦着,低得听不见的话从他的牙齿里边漏出来:
“我们的床是放在那边窗前的,床旁边有一只小机,机上放着只烟灰盘,每晚上总躺在床上抽支烟的。机上还有盏绿纱罩着的灯——还在啊,可是换了红纱罩了。”
走到灯那儿,转轻地摸着那盏灯,像摸一个儿子的脑袋似的。
“他们为什么不把床放在这儿呢?”看看天花板,又仔细地看每一块地板:“现在全装了暗线了,地板倒还没有坏,这是抽木镶的,不会坏的,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屋子是我造的,这房间里我睡过十八年,是的,我睡过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
隔壁房间里正在打牌,那间房子本来是母亲的客厅和牌室,大概现在也就是俞太太的客厅和牌室了吧,一些女人的笑声和孩子们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这边来,就像六年前似的。
“再到别的房间去瞧瞧吧。”父亲像稍为平静了些,只是嘴唇还哆嗦着。
走过俞太太的客厅的时候,只见挤满了一屋子的,年轻的,年老的太太们。
“六年前,这些人全是我的丈母呢!”那么地想着。
父亲和俞太太招呼了一下:“来瞧瞧你们的新房子。”也不跑进去,直往顶东面从前祖母的房间里走去。像是他们的小姐的闺房,或皇他们的少爷的新房,一房间的立体儿的衣橱,椅子,梳妆台,那四只流线式的小沙发瞧过去,视线会从那些飘荡的线条和平面上面滑过去似的。又矮又阔的床前放了双银绸的高跟儿拖鞋,再没有大麻子的铜脚炉了。祖母的红木的大箱大橱全没了!挂观音大士像的地方儿挂一张琼克劳福的十寸签名照片,放香炉的地方放着瓶玫瑰——再没有恬静的素香的烟盘绕着这古旧的房间!我想着祖母的念佛珠,没有门牙的嘴,莲心粥,清净空寂的黄昏。
“奶奶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
“奶奶死了也快六年了!”
“上三层楼去瞧瞧吧?”
“去瞧瞧你的房间也好。”
我的房间一点没改动,墙上还是奶黄色的油漆,放一只小床,一辆小汽车,只是没挂窗纱,就和十年前躺在床上背《共和国民教科书》第五册时那么的。推开窗来,窗外的园子里那些小树全长大了,还是八颗玫瑰树,正开了一树的花,窗前那条电线上面,站满了麻雀,吱吱喳喳的闹。十年前的清净的心,清净的小房间啊!我跑到桌子底下想找那只小铁箱,可是那墙洞已经给砌没了。床根那儿的三枚钉却还在那儿,已经秃了脑袋,发着钝光。
“那三枚钉倒还在这儿!”看见六年不见的老友,高兴了起来。
父亲忽然急急地走了出去:“我们去吧。”头也不回地直走到下面,也没再走到客厅里去告辞,就跑了出去。到了外面,他的步伐又慢了起来,低着脑袋,失了知觉地走着。
已经是黄昏时候,人的轮廓有点模糊,我跟在父亲后边,也不敢问他可要雇车,正在为难,瞧见他往前一冲,要摔下去的模样,连忙抢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他站住了靠在我身上咳嗽起来,太阳穴那儿渗出来几滴冷汗。咳了好一会才停住了,闭上了眼珠子微微地喘着气,鼻子孔里慢慢儿的挂下一条鼻涎子来。
“爹爹,我们叫辆汽车吧?”我凑到他耳朵旁边低声地说——天哪,我第一次瞧见他的鬓发真的已经斑白了。
他不说话,鼻涎子尽挂下来,挂到嘴唇上面也没觉得。
我掏出手帕来,替他抹掉了鼻涎,扶着他慢慢儿的走去。
1933年5月22日
百日
她坐在丈夫的遗像前面,这位老实的吕太太,捧着水烟筒,独自个儿咕哝:
“日子过得那么快啊!后天竟是他的百日哩。过得真快啊!0那么快啊!”
眼泪糊糊涂涂的在往胸口那儿挤,便眨一眨眼,皱着眉想,想到那天他眼皮翻呀翻的就翻了上去。……
她拧住了他的人中,哭着喊:
“你醒回来哪,爹!爹!”
他的紫嘴唇抽搐着,挣扎了半天,嘴一歪,用最后的一口气哭了出来,两颗瘦眼泪挂到干枯的脸上,鼻子里边流出清水来,眼皮便闭上了。
“爹,你答应我哪!醒回来啊!醒回来啊!爹!你怎么不会说话啦!”
可是他连气也没叹一口。
“他就那么去了!那么去了,扔下了我!”不信地摇了摇脑袋,想到他的脸,想到他的笑,想到他说话的声音,想到十八年前一同坐着马车游徐园的日子,想到廿年前在大舞台看梅兰芳演《天女散花》的日子,他的轮廓是那么新鲜地,活生生地在她的记忆里边生存着,就象昨天还在那儿跟她抬杠儿似的;于是又想到自己怎么跟他吵架,怎么跟他胡闹,使他为难。
“为什么待他那么坏呢!天哪,可怜他一辈子没好好儿的吃一点,穿一点,没安安静静的玩一天,可是他就那么去了,又没好好儿的给他做过一天水陆道场,念给他一本经,连锡箔也烧得不多,梁皇忏也没拜过,一双空手来,一双空手去,怎么对得住他啊!他怎么就那么去了,一个大也不留给我,一句话也不交待我,叫我拿什么给他拜忏,给他做道场呢?日子过得那么快,九十八天了!百日总该好好儿的给他念些经,我总对得住他啊。”
叹息了一下:“可是,我拿什么去给他念经呢!”
便放下了水烟筒,扳着手指,在心里边儿盘算着:
“只四十二元钱,三龙初一进店,得办桌酒请先生,请同事,总得十二元,还有三十元,百日那天,一堂焰口,一堂忏,拜梁皇忏得十三名和尚,八角一名,十一元,香火一名,祭菜,香烛面点,纸扎,茶担……”
算了半天,三十元钱怎么也不能够,除非那堂焰口不放;老实的吕太太越算越心烦,末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叫我拿什么去对得住他呢!”
想到他在世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就一阵心酸拿手帕抹了抹鼻子,慢慢儿的把他的好处一件件的想了起来,越想越想不了,越想越伤心,便抽抽咽咽的哭起来。独自个儿哭了一回!
“只四十二元了!怎么用得那么快?这三百元还是初七那天从恒康钱庄里拿出来的。怎么用得那么快!”抹干了眼泪,一面抽咽着,一面皱着眉想:“房租七十五元,饭菜三十元,米十元,油盐酱醋八元,一共是一百二十三元,电灯五元五角三分,一百二十八——算它一百三十元吧,柴九元二角,那么,是一百四十元,厨司十元,林妈五元,苏州娘姨五元,二十元加一百四……还有!给他做了个材套三十四元半,算三十五吧,加起来也只一百九十五,差多着呢!难道零零碎碎就用了那么多吗?对了,还有巡捕捐三十二元七角五,扫街钱一元,就算一共是二百三十元吧,现在只有四十二元了,差二十八元,该死!怎么零用就用了那么多呢?该死,这钱省下来,可以给他放焰口了,还可以用九个和尚,天哪,我真该死,我怎么对得住他啊!”
她又哭了起来,一面嘴里含糊的说:“你也不能怪我哪,爹!你又没一个大留下来,又没交待一句话。你知道他们怎么欺侮我的,你瞧瞧他们的脸啊!我总对得住你的,你死下来哪一样不用钱,我真的全用完了,我问谁去要呢?这次只好委屈你了,你放焰口放不起,你不能怪我哪,爹!”
可是她慢慢儿的又想了回来:“放焰口没多大用处,也是放给野鬼看,请请他们的。爹不会怪我的!可是,话是那么说,我怎么对得住他啊,他生前没待错我,他是那么善良的人。这么多人没一个对得住他,可是我怎么能对不住他哪!我向谁去要钱呢?他又死了……问他们去借一借吧?”
想起了上次满七时间他们借时那一张张难堪的脸,她又拿不定主意起来了。
“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借钱是那么难啊!”
老实的吕太太坐在那儿尽那么想,想到十二点钟才拿定了主意:“死也要向他们借的。他们不借,我就拼了这条命吧,我总该对得住他!”那么地想着,连自己也感动了。差一点又掉下眼泪来,眨了眨眼,一阵疲倦掩了上来,“我总该对得住他的!”那么地说着便睡熟在圈椅里边了。
第二天,她吃了中饭,稍微梳了一下头发,便急急忙忙地跑到三叔那儿去。三叔家的在那儿打牌,三叔躺在烟铺上面烧烟。她坐在烟铺那儿,自己的嘴问着自己的心:
“怎么开口呢?”
商量了半天,便自言:“明天是他的百日哩!”那么叹息了一下讲了起来,“三叔,你看怎么给他做法?”
三叔把烟泡在手指上面滚了几下才说道:“叫七名和尚拜堂仟吧,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这轻淡的话蜂螫似的刺痛了她,她打了个寒噤说道:“那不会太对不住他吗?”
“这还不是做给活人看?”
“我想叫十三名和尚给他拜堂梁皇忏,晚上叫九个和尚放堂焰口,你看怎么样?”她偷偷地瞧着他的脸。
他却不动声色地:“也好。”
她怕他心里想,自己没钱,还这么做那么做,就陪小心似的说道:“我想过了百日也没什么时候可以给他烧锡箔了,要做也只有那么一天了,再说七里也没好好儿的给他做一次,所以想给他拜一堂梁皇忏。”
他不作声,在那儿慢慢儿的,挺有味的烧他的烟。
“白天十三名和尚,晚上八名和尚,一名法师,再加两个香火,八角一名,法师一元六,得二十元钱,再加香烛,祭莱,纸扎,彩灯——你看预备几桌素菜?总有几个人来的。”
他烧完了烟泡,把烟签放好了,转了个身,搔了下脑瓜,仰天躺着,随口说道:“三桌也够了,不会有谁来吧,顶多是自己本家几个人。”
“三桌菜!后天总得四五十元钱才能开销,你说怎么样?”
“差不多!”他喝了口茶,闭上了眼珠子。
“用钱用得真快,这个月付了房钱什么的,三百元已经完了,”她不敢再瞧他的脸,低下脑袋去瞧烟灯。“家里只四十二元钱了!三龙初一进店,也得请桌酒,你看……我想……”不借就拼了条命吧,用了那么的�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