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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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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看到她,立刻迎上前去,微微躬身行礼,不过态度还是恭敬的。“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她用曲意逢迎的语调说,“您maman①对我如此宽厚,因此我希望,您也会……友好相待。”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狡黠的微笑,冷冰冰、同时又是柔和的目光,她双手和肩膀的动作,她那件连衫裙,她整个这个人——这一切都在莉莎心中激起一种厌恶的感情,以致她什么也不能回答她,而只是极其勉强地向她伸过一只手去。“这位小姐讨厌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心想,紧紧握着莉莎冰凉的指尖,转身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低声说:“Maiselleestdélicieuse!”②莉莎微微脸红了:她仿佛听出,这句赞美的话中既有嘲笑,也有怨恨;可是她决定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印象,坐到了窗前绣花架子后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不肯让她安静一下:走到她跟前,开始称赞她的审美力,称赞她刺绣的技巧……莉莎的心非常敏感地剧烈地狂跳起来:她勉强控制住自己,勉强坐在那里。她好像觉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什么都知道,而且在暗自洋洋得意地取笑她。幸而格杰昂诺夫斯基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攀谈起来,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莉莎俯身在绣花架子上,偷偷地端详她。“他爱过,”莉莎想,“这个女人。”可是她立刻把对拉夫烈茨基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驱除了出去:她担心会失去自制,她感觉到,她的头有点儿眩晕。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谈起音乐来了——

①法语,意思是:“妈妈”。

②法语,意思是:“她真美极了!”

“我听说,我亲爱的,”她这样开始说,“您是个非常出色的弹钢琴的能手。”

“我很久不弹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立刻坐到钢琴前,手指敏捷地扫过琴键。“可以弹吗?”

“请弹吧。”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熟练地演奏了赫尔茨①的一首极其出色、难度很大的练习曲。她弹得很有力,干净利落——

①亨利·赫尔茨(一八○六—一八八八),德国作曲家。

“美极了!”格杰昂诺夫斯基高声赞叹。

“不同凡响!”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肯定地说。“啊,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我得承认,”她说,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您让我大吃一惊;您最好能举办几次音乐会。我们这儿有一个音乐家,一个老头子,德国人,是个怪人,很有学问;他给莉莎上课;听到您的演奏,他准会喜欢得不得了。”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也是位音乐家?”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朝她稍稍转过头去,问。

“是的,她弹得不错,而且喜欢音乐;不过在您面前,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这儿还有一个年轻人;这个人您真该认识认识。这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作曲作得好极了。只有他才能对您作出充分的评价。”

“一个年轻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他是什么人?

是个什么穷人吧?”

“哪能呢,他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未婚男子,而且还不仅是在我们这儿——etàPétersbourg①也是最好的。是位宫廷侍从官,经常出入于最上层的社交界。您大概听说过他:潘申,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他在这儿,是因为公务……一位未来的大臣,哪会是穷人呢!”

“也是个艺术家?”

“天生的艺术家,而且那么可爱。您会见到他的。这段时间他经常在我家里;我已经邀请他今天晚上来了;我希望他会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短促地叹了口气,而且撇着嘴苦笑了一下。

莉莎理解这苦笑的含意;不过她已经顾不得那件事了。

“而且是个年轻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又问,同时轻轻变换着琴音。

“二十八岁——相貌也很讨人喜欢。UnjeunehommeacRpli②,怎么不是年轻人呢。”

“可以说,是个模范青年,”格杰昂诺夫斯基说。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突然以那样强烈和急速的颤音开始,弹起了轰动一时的、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格杰昂诺夫斯基甚至吃了一惊,打了个哆嗦;圆舞曲刚弹到一半,她突然转而弹出一个忧郁的曲调,最后以《露奇娅》③中的咏叹调“Frapoco……”④结束了她的演奏,她已经意识到,欢乐的音乐与她目前的处境是不相称的。《露奇娅》中突出感伤曲调的咏叹调使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大为感动——

①法语,意思是:“就是在彼得堡”。

②法语,意思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人”。

③《露奇娅》是意大利作曲家唐尼采蒂(一七九七—一八四八)的歌剧。

④意大利语,意思是:“不久以后”。

“多么感人,”她低声对格杰昂诺夫斯基说。

“美极了!”格杰昂诺夫斯基又这样说,抬起眼来望着空中。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当汤已经摆到桌子上的时候,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从楼上下来了。她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态度十分冷淡,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用一言半语含糊不清地回答她的恭维话。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本人很快就明白,从这个老太婆那里绝不会得到什么好处,于是就不再跟她说话了;然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自己的客人却更加亲热;姑妈的不礼貌惹恼了她。不过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不单是不看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就连莉莎,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尽管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样有神。她像尊石像样端坐在那里,脸色黄中透白,双唇紧闭——什么也不吃。莉莎的样子看上去是平静的;的确:她心里已经平静了些;一种奇怪的麻木感觉,一个被判定有罪的人的麻木感觉控制了她。吃饭的时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很少说话:她仿佛又变得胆怯起来,脸上又露出恭顺、忧郁的神情。只有格杰昂诺夫斯基一个人在讲他的那些故事,使谈话显得活跃一些,不过也不时怯生生地望一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干咳一声,——每次他当着她的面想要撒谎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喉咙发痒,不由得干咳几声,——可是她并不干扰他,没有打断他的话。午饭后发现,原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是个非常爱打朴烈费兰斯牌的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这一点喜欢得要命,甚至深受感动,暗自想道:“不过,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该是个多傻的傻瓜:他竟不会理解一个这样的女人!”

她坐下来跟她和格杰昂诺夫斯基打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带着莉莎上楼,到自己屋里去了,说是莉莎脸色很难看,想必是头痛。

“是啊,她头痛得厉害,”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说,还翻了翻眼睛。“我自己就常有这样的偏头痛……”

“是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不相信似地说。

莉莎走进姑姥姥的屋里,浑身无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好长时间默默地看着她,轻轻地跪到她面前——仍然是那样一言不发,一只一只地轮流吻她的双手。莉莎俯身向前,脸红了,——而且哭了,可是并没有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扶起来,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她觉得,她无权缩回自己的手,无权妨碍老太太表示自己的懊悔、同情,为昨天的事请求她原谅;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不停地亲吻这两只十分苍白、白得可怜、虚弱无力的手,怎么也亲不够——默默无言的泪水从她的眼里,也从莉莎的眼里流了出来;那只名叫水手的猫蹲在宽大的安乐椅上、一团连着一只长袜的线团旁边,在打呼噜,神灯上长圆形的火焰在圣像前微微颤抖,晃动着,隔壁一间小屋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站在门后,也在用一块卷起来的方格手帕偷偷地擦眼抹泪。

第40节

这时候,楼下客厅里正在打朴烈费兰斯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赢了,心情很好。一个仆人进来,禀报潘申来到。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丢下手里的牌,在安乐椅上忙乱起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半带嘲笑地望了望她,随后把视线转向房门。潘申出现了,他身穿英国式高领黑色燕尾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我本来很难从命;可是您看,我来了”,——他那没有笑容、刚刚刮过的脸上的表情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得了吧,沃尔德马尔,”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高声说,“以前您总是不要通报就进来了!”

潘申只是朝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望了一眼,用目光作为对她的回答,很客气地向她躬身行礼,却没有去吻她的手。她把他介绍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他后退一步,也是那样很客气地向她躬身行礼时间运动物质存在的形式。表示运动物质的持续性和顺,不过稍微带有一些优雅和尊敬的意味,然后坐到了牌桌旁边。玩朴烈费兰斯很快就结束了。潘申问起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得知她身体欠安,表示惋惜;随后他就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交谈起来,像在外交场合那样字斟句酌,把每一个词都说得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听完她的回答。不过他那外交官似的庄重语调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不起作用,没能感染她。恰恰相反:她愉快地留心瞅着他的脸,说话毫不拘束,她那秀美的鼻孔在微微颤动,仿佛是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开始夸张地赞美她的天才;潘申毕恭毕敬地、尽可能在衣领许可的限度之内点一点头,声称,“对此他早已深信不疑”,而且几乎把话题引到梅特涅①身上去。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眯缝起她那双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了一句:“您本来也是位艺术家嘛,unconfrère”②,又用更低的声音补上一句:“Venez!③”而且朝钢琴那边摆了摆头。这声随口说出的“Venez!”仅仅是这一个词,转瞬之间,就像施了魔法一样,立刻使潘申的整个外貌完全改变了。他那忧心忡忡的神情消失了;他微微一笑,活跃起来,解开燕尾服上的纽扣,一再说:“我算什么艺术家啊,唉!而您,我听说,才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呢!”于是跟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后面,走到钢琴前——

①梅特涅(一七七三—一八五九),奥地利国务活动家,公爵;曾任外交大臣;“神圣同盟”的组织者之一。一八四八年革命时期逃离维也纳。

②法语,意思是:“同行”。

③法语,意思是:“去(弹一曲)吧”。

“让他唱首抒情歌曲——明月在高空中飘浮,”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提高声音说。

“您会唱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用愉快的目光很快瞅了他一眼,低声说,“请坐。”

潘申开始推辞。

“请坐,”她坚决地拍拍椅背,又说了一遍。

他坐下来,咳嗽一声,松开领子,唱了他自己的那首抒情歌曲。

“Charmant①,”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您唱得非常好,vousavezdustyle②,——请再唱一遍。”

她绕过钢琴,正对着潘申站了下来。他把那首抒情歌曲又唱了一遍,在自己的声音里加进了轻歌剧中的颤音。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用胳膊肘撑在钢琴上,让自己一双雪白的手停留在与朱唇同样的高度,凝神注视着他。潘申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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