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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往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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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淌在不那么明亮的地方。如果你主动投去光亮的话,就会看到惊人纯净的反光,仿佛她是一种力量,隐隐地沉溺与吸收空气,阳光,植物和昆虫。
在那几年里,他便是她生命中一缕无意识的光,温柔地注视和陪伴着她。
汉嘉不知道琳达为什么这么喜欢听自己弹钢琴,一次两次发现她躲在门外探着脑袋倾听后,他大方地欢迎她随时来做自己的小听众。而这个小听众,比任何一位高明的听众都要投入。她盯着他飞快跃动的手指,或者说盯着修长有力的指下面弹跳的光滑琴键,如同盯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眼睛里迸发的光彩是别的小女孩见到镶满珠子与花边的精美娃娃时才有的。
起初他没有发现,在某个不紧不慢的停顿间隙他翻了一页琴谱,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她闪着光的眼神。
她站在距离他的右臂不到一米的地方,身后是适合儿童坐的木头矮凳,但她自动站了起来,并且丝毫不干扰到他。她站得相当矜顺,几乎没有存在感,双手交叠在深蓝罩衣的两只兜子中间,脖子略垂着,又不自觉地伸长,如果你不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那就要错过那对宝石里无与伦比的欢喜呐。
他勾起唇角,继续把曲子弹完,脑中微微走神。这个孩子多么甜美,这几乎是一种天赋,而非人为的教养。因为他看得出她的甜美并不以讨人喜欢为目的,反而显得过于安静,却又无比自然和纯真,一点儿也不压抑。白皮肤的小孩许多都长得漂亮可爱,性格不活泼的话,她就不会格外出众。但她果真不出众么?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欢喜不是已经叫人心里无比愉快?她只是不会令所有人都关注她而已,但她从第一眼起就极其讨了他的喜爱,那是一种罕见的既柔顺又不可抗拒的力量,他隐隐这么觉着。
“它是活的。”
她如此形容黑白琴键。
他不由得发笑,耐心地为她解释,敲击每一件物品都会发出声响,而且音色各个不同。
他的指骨敲了敲黑色琴盖,那弹性木头便发出有质感的声音。
她也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却几乎听不见响。
“所以,它不是活的。它只是反应我们自己的行为。”他略微俯下身,温柔注视这个缺乏与大人沟通的小姑娘。
她眨了眨眼,长睫毛下的清澈竟使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理性逻辑是否也值得审视。
“可是你让它活了。”
她无比快活地笑,咯咯的声音很好听,两排细白的牙全部展现无余。他只好赞同她对这个世界模糊的感性认识,因为她的认识那样美好,每一件事物都不是冷漠的,毫不相干的,而是生动的,活的。
后来他开始教她弹琴,但她的耐性不比同龄孩子更多一些。她只对“活”的东西感兴趣——本没有生命而被赋予了生命的那些。比如他的音乐,她总说是“活”的,而她自己弹出来的难听噪音,她说是“死”的。
她弹琴的时候,天生华丽耀眼的卷发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弹跳。它们没有被编成漂亮的小辫子,除了捆绑于后脑勺中央的蓝色丝带之外毫无虚饰,而是一缕一缕地相互有些纠结,张扬在脑袋后面显得蓬松又似乎乱糟糟。
他不由得惋惜。
伊莉莎女士没有时间把琳达打理得精致一些。她拥有一个比天使都可爱的孩子,却没能使她长得不苍白瘦小,也没能充分展露她的漂亮好让大家不由自主地关爱她。
同时他又觉得幸运,如此琳达便不会被大家宠坏。这样一颗纯天然的水晶,只在他的关注之下。他独占了她全部的依赖。
琳达值得骄傲的头发未给自己带来好运。学校里的修女不喜欢她,作为路德教派的孩子,她只是个固执寡言的小异教徒,尤其她的头发,罕见的燃烧一般的颜色会让人联想起生命的欲望,这简直与禁欲主义的虔诚罗马天主教徒作对,无论修女怎样粗蛮地梳理也没法使她的卷发屈服,它们依旧不听话地张狂在她漂亮的脑袋上,于是她被暗地里称为“魔鬼的孩子”。
这种不喜欢在关于伊莉莎的流言蔓延开来后渐渐变成了极度的憎恶。
时节已是初春,谁知又下了一场厚雪。
他看到的时候打架已经差不多结束。他向她跑过去,就听见仓惶逃跑的几个孩子仍然留在她身边的充满不屑的大骂声:“野种!”
无知孩童的声音飘荡在白色空气里挥之不去。他们也许不明白这有什么详细含义,但他们从成人的风言风语中听到过,也看到过鄙夷的神色。
他丝毫不想探寻什么真相,他只在乎她会多么难过。
她摔在煤堆里,手肘和膝盖部位的衣服都刮破了,头发上的丝带,以及手套早不知去了哪儿。脏乎乎的黑煤渣裹在她的皮肤上使她看起来像个黑人,厚实白雪中的小黑人。她呲牙咧嘴,愤怒瞪视那群孩子跑走的方向。看到他,肮脏小脸上倔强的神情就软了下来,她仅仅沮丧地盯着他的蔚蓝色眸子说:“我打输了。”
她单纯得无法发觉别人骂自己的言论是什么意思。“野种”,这和面包店的马克西姆大叔与自己的胖老婆互揍时骂的——“下贱货!”、“死鬼!”、“杀人犯!”有区别么?
他蹲下身来搂着她,另一手拍打煤渣,眼睛在片刻不停地仔细瞧着她的表情。然后他渐渐确信她剔透的眼珠里没有多少受伤的意味,只是一个普通孩子输掉一场仗之后的气恼不甘。
他恍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小黑人的模样多么好笑,沉沉笑起来。内心里无比高兴她的心灵没受什么伤害。
她瞪着他笑自己。
“了不起呀——”他故意夸张地长叹,把她抱起来走回家,一面笑呵呵地安慰:“好姑娘,你打了一场黑人与白人的战争……你长大以后应该去美国。”
尽管琳达不明白自己无端遭到攻击是怎么回事儿,汉嘉却不能不向伊莉莎夫人说。他看到的仅有一次,而从琳达口中他得知已经发生过数次,从学校到街巷她无处不在受歧视。
此事伊莉莎终究认真对待了。她将琳达转去了较远一些的学校。第一天送女儿过去时,母女俩由一位看起来非常体面的老绅士陪同,那个人充当着琳达教父的角色,符合一切正直、慈爱、善良的气质,很能打动教师。而这位绅士,是汉嘉的父亲。他们全家正在以无比的同情和关爱接纳这个孩子。

第九章

汉嘉·瓦弗拉背手站在窗前,他深邃忧郁的蓝眼睛映在玻璃上,与多年不见的故乡的夕阳重叠,那金红的光在布拉格醉人的红瓦间反射,最后穿透他的灵魂,直达记忆深处。
然而,来人的敲门声使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到现实,于是瞳孔里就有了残缺的瓦砾,以及街上的三股人流——战俘纵队、被驱逐的日耳曼人和从各集中营里返乡的同胞。最令人可怕地消瘦不堪而虚弱的,正是第三支。
他便是怀着这样既高兴又痛心的双重感情,转过身来,面对着来人,游击队长杰吉·费宁。
“河边的事件已经解决了。死了二十七个日耳曼人。”杰吉向他汇报。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情,此时是无用的。因为过去几年中,德国人也未有丝毫同情。看看那些被折磨的同胞们如何摇摇欲坠地一边心念返乡一边死在路上,这股愤怒之情就难以克制。
“奥地利边境占领军不允许我们将德裔人口赶过去,昨天在边境森林死了两百多个。现在只能把人迁往集中营。临时监狱已经挤满了,新建监狱的速度跟不上。”
汉嘉不由自主地皱眉,“集中营正被苏军用来临时关押战俘……只好求助他们协调了。”
“第二件事情是,苏联科涅夫元帅决定明天派飞机把贝奈斯总统及其它政府成员从科希策接回布拉格,并由乌克兰第一方面军人员代表军事当局接机。”
“非常感谢苏联给予我们的援助。”汉嘉极为真诚地说道。这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每一个神情正被属于红色阵营的对方细细观察着。他们这些从英国回来的人,今后会经受相当多的考验。
杰吉·费宁的公务全部说完,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定了。既不开口,又似乎酝酿什么。
汉嘉了然于心,他抬臂优雅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自己端正地坐进高背椅。
“请坐吧。杰吉……同志。”他按照对方的习惯如此称呼,尽管彼此并不是“相同”政治理念的人。
“我的女朋友琳达……我不知道您对她的过多关注是否合适。毕竟她尚未清醒,她不一定是您要找的人。”
“我确信。”汉嘉极快地接声,略微仰头,用一种自信而必然的眼神看着对方。“我现在很确信,她正是。”
“请问,您如何确信的?”
“直觉。”
笑话!六年前的琳达还是个孩子,他如何辨认得出。杰吉为对方的回答气闷不已。
“就算她是,您不觉得您对她的关注过多了么?她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女人!”
“我几乎能算她的……亲人。杰吉,你觉得我对亲人的关心过分吗?”
“那么您究竟想怎样?难道要取代我这个男朋友去照顾她?”
汉嘉交叉起双手,随意摆在腹前,微笑的神情亲切而坦然,整齐流畅的金栗色发际线在夕阳的晕光中显得无比柔和。
“你和她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尽一个亲人般的朋友的责任,找到她,并尽力给她一些帮助,也算报答她妈妈对我的救命之恩。这么说,你满意么?”
他的神情叫人信赖,那是一种温和而又惊人的力量。几天观察下来,杰吉这么觉着。然而,下午汉嘉独自对着琳达时那样深深的凝望,如同威胁般始终纠结在杰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自己冒充了琳达的男朋友这件事实,迟早会被发现。琳达的确拒绝了自己,但他以为,几乎失去一切熟识之人的琳达迟早会接受自己,毕竟除了他,她还能接受谁呢。哪怕她被德国人……他也依然爱她。只要她没有叛国。
杰吉像下定什么决心似地,重磅吐出一桩事。
“坦白说,瓦弗拉先生,琳达现在确实需要帮助。她陷入了一桩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剧场的地下组织在最后时刻遭到敌人的报复屠杀,而她是唯一的幸存者,这您知道。我们只能推测,哪个环节出了内奸向敌人告密才导致他们被暴露。这可不是一般的通敌,而是十一条烈士的命。”
他瞧见汉嘉微变的脸色,明白对方已经意识到什么。
“更不幸的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那连自己都恨不能逃避的事实说出来。“胜利的那天,她是被人从党卫军上校西格蒙德·霍夫曼的家中找到的。”
某种不能平静的痛苦自对方那无比明亮的湛蓝色眸子里一闪而过。
“仅凭这一点,便能定她的叛徒之名,甚至可能是……绞刑。而负责调查的人,是我。”
“杰吉,你想说什么?”
他干笑一下,用一种难掩傲慢的姿态缓缓正起身。
“只有我点头,她才能平安无事。您明白吗?”
无耻!汉嘉的眸子深处瞬间涌起一股汹涌如海的波涛。这样一个人,捏住把柄来满足占有欲的人,就是你选择的男朋友吗,琳达!
仅用一瞬,汉嘉便镇定如常,向后仰靠着椅背,摊开了手。
“当然,我明白你爱她。所以你一直以来都非常了解她,并且相信她,对么?”
“是的。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我的信任。这就是我想说的,汉嘉先生。请原谅,我得再去看顾她了。请允许我的告辞。”
汉嘉来到机要话务室,眼睛一直瞅着这间密闭房间的天鹅绒窗帘,深绿、厚实,仿如过去在英国时的音乐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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