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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婧小白死后并没有入百里氏的皇陵，景元帝专为荣昌公主修筑偌大陵园，与病驸马同葬。

　　　　这会儿见黎戍发问，司徒赫才算回神，脚步僵硬地绕过墓碑，去拔婧小白陵墓上冒出的杂草。

　　　　若是黎戍不同司徒赫说话，司徒赫的目光兴许会一直盯着墓碑。

　　　　唯有帝王驾崩方有谥号，以记生前功过，死于非命的公主却也有了谥号，的确会被载入史册。

　　　　他回头望着司徒赫，道：“陛下为婧小白谥号为‘靖’，这倒是大兴国的公主从未有过的吧？”

　　　　“呐，婧小白，你说你的名字前头弄那么多称呼干什么？大兴荣昌靖公主……爷险些都认不出了。”黎戍单膝跪着，还是那副欠揍的嬉笑模样，若是婧小白仍活着，定是要瞪他的，可若细瞧，黎戍的眼神中分明透出难掩的痛。

　　　　黎戍抱着一只蹴鞠放在了婧小白的陵墓前，望着高高耸立的宽大墓碑上那几列字，黎戍再不肯读书，这些字还是认识的。

　　　　黎戍着布衣，短打的衣袖紧扣着手腕，束发的带子也很粗陋，看起来像是司徒赫的马夫或挑夫。

　　　　二月的郊外陵园，比之盛京城中更有春意，野草野花遍地，连婧小白的衣冠冢周围也覆上一层层的黄色紫色红色的小花儿。

　　　　……

　　　　黎戍这下倒是正经了些，摸了摸鼻子沉吟道：“那地方嘛……我若是想进去，可还得靠赫将军您领着啊。”

　　　　然而，司徒赫并未有一分不适，更未推开黎戍的手臂，他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去哪喝酒？”

　　　　本就出身卑贱黎家，向来为人所不齿的黎戍，他怎的没眼力见偏偏自讨没趣勾搭司徒赫？

　　　　此刻，若是有人瞧见黎戍一介布衣，敢将手臂横在堂堂司徒家少将军的肩膀上，恐怕要骂黎戍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因司徒皇后所出的六皇子浮出水面，司徒家又平叛有功，如今成了大兴第一权贵，再无人撼动司徒家的地位。

　　　　黎戍咬紧了牙关又蓦地松开，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随后上前去，大大方方地揽住了司徒赫的肩膀，提议道：“赫，爷如今是庶民，虽蒙赫将军一直照顾，倒也不曾遭人落井下石。可爷如今落魄，也没银子去什么碧波阁，这生辰啊，也就不摆阔了，只邀你去喝喝酒聊聊天，如何？肯捧场吗？”

　　　　黎戍见司徒赫双眼放空，似想起什么开心事微微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化作更深沉的苦涩，他自然知晓他想起了谁。

　　　　司徒赫不自觉抿了抿唇，唇上却早已没了烤红薯的味道，婧小白，婧小白……

　　　　在碧波阁里，婧小白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也是那一日，婧小白傻乎乎地亲了他……

　　　　司徒赫的确记不得黎戍的生辰，听他这么一说，才隐约有了些印象。年少时，他们几个初次去往碧波阁找乐子那天，可不就是黎戍的生辰吗？

　　　　即便他着一身布衣，却并不比着华服时失了颜色，“颓然”二字从不能与他沾上边儿。

　　　　“赫将军好生没良心啊，从小到大就从没记住过我的生辰，哪一年都得我求着赖着才肯来捧场，后来干脆躲大西北去了，连捧场也再不必，真真没良心！今儿个还是打算装聋作哑呢？”黎戍笑道。

　　　　哪怕看客们在他的身后指指点点，甚至当面嘲讽羞辱，他也能言笑晏晏连连称是。

　　　　黎戍听司徒赫问起，脸色倒是丝毫未变，在外人瞧来，他是天下第一无良心之人——黎家被抄，亲爹死于非命，他由富贵沦落至此，却一滴泪也不曾流，每日仍旧插科打诨好不自在。

　　　　在自个儿的戏楼唱戏与为他人的戏台子唱戏助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因而司徒赫才有此一问。

　　　　当初黎大少爷在长兴街上搭了个戏台子消遣，想唱时便唱几句练练嗓子权当雅兴。如今这倒成了他在京中安身立命的本事，靠着每日登台做戏子谋些生计。

　　　　可如今已今非昔比，黎家因犯上作乱被满门抄斩，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双儿女，亦被贬作庶民，永不可为官为妃。

　　　　若仍是昔日繁华盛景，黎家一门权倾朝野，作为富贵闲人的黎大少爷哪儿去不得？

　　　　司徒赫闻言，仍未回身，只双手合十，对着菩提树深深拜倒，如此叩拜了数次方起身，他倒是从不会和黎戍计较什么，只是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黎戍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刻意放重了脚步走到司徒赫身旁，笑嘻嘻道：“哟，赫将军，还在拜呢？天天儿的来这里拜，菩提树还能成仙啊？不如剃度出家吧，也省却了那些烦恼！”

　　　　法华寺药师塔的坍塌，使得这座前朝名寺一时间香火尽断，甚至相传当日大火烧死了许多人，沾染了血光的佛家圣地已无法再给百姓庇佑。

　　　　又因心境无法开阔，思虑郁结于心，只过了三月而已，司徒赫的面庞苍老了许多。

　　　　人的相貌会随着心境和阅历改变，昔日的翩翩美少年司徒赫，如今因脸上那道几寸长的伤疤而显得粗犷起来。

　　　　黎戍放慢了脚步绕过台阶走到司徒赫的另一边，眉头微微蹙起，那双有些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然而此番司徒赫却并不是一身红色锦袍，戴孝且逢国丧，他着了一身黑衣。

　　　　没有留疤的那半边脸英俊非凡，侧面轮廓如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眼前这人是当年鲜衣怒马冠盖京华的司徒赫。

　　　　当着一身布衣的黎戍寻到法华寺的菩提广场时，第一眼瞧见的是跪在菩提树下的熟悉身影。

　　　　总是听到她叫他，总是回头，一步分作三步走，她从小烦他到大，他恨她为何不一直烦下去？

　　　　赫，赫……

　　　　长兴街市集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京城的百姓们经过了战乱，仍旧在讨生活，好像每个人都在，只有婧小白不见了。

　　　　直至走过长兴街，望见法华寺内的藏经阁，发觉藏金阁竟成了盛京城中最高的建筑，他这才恍惚记起，药师塔早已失火坍塌，据说，他的傻姑娘埋在了废墟之中，尸骨无存。

　　　　婧小白，傻姑娘，赫愿意背你回去，多远都背你，你别藏着躲着，赫的眼睛不大好了，四下看了个遍，还是找不着你，你怎么还是如此不听话？

　　　　走在长兴街上，他总是莫名其妙回头，四下张望许久，他听见婧小白叫他，赫，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天天背我回去吧？

　　　　他总是以为她还在，只是和赫闹了别扭，不肯妥协了先来见他罢了，待她脾气过了，总是要来找他的。

　　　　他只是恼她任性鲁莽忽然嫁了，只要他不去左相府，她便会一直在那儿。

　　　　而此番婧小白离去已三月，她未曾与他道别，他便一直觉得她只是嫁出了宫去，仍旧与那个一无是处的病驸马住在城东左相府。

　　　　去岁，婧小白自这里出嫁，他未能赶上。

　　　　盛京的海棠花开了，锦华宫前的那几株海棠开得尤其好，娇艳动人，明媚不已。

　　　　二月，当北郡府寒风凛冽，中原亦春寒料峭时，江南的春色已悄然而至，伴随着一阵阵布谷叫声，护城河畔的垂杨柳早已抽芽，一片新鲜的嫩绿色。

　　　　司徒赫忽地疯了般翻下了床榻，披衣便往外走。

　　　　埋头许久，司徒赫这才松开捏紧的拳头，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望着那一方绣着海棠花的帕子……

　　　　三个月以来，一闭眼就看到她在哭，一睁眼却哪儿都找不到她，他已不知是该往梦里看她痛苦无助，还是该活在现实假装不知她已不在……婧小白再也不会在……

　　　　头疼欲裂，喘息急促，司徒赫双手抱住头，眼中灼灼犹如火烧。

　　　　梦里，她被火光吞噬，在一片废墟中哭泣，仍是他熟悉的眉眼，痛苦挣扎，茫然无助，只是唤他的名字，她叫他，赫，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多恨啊，司徒赫多恨婧小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赫找不见婧小白已经三个月了，他又梦见她唤他的名字。从小一直粘着他到大的婧小白，叫赫的时候声音和语气总和旁人不一样，永远不一样。

　　　　从她处处护着夫君气他伤他逼他远走北疆，到她罔顾性命安危深入敌营，将他自突厥人的囚牢之中救出……

　　　　从她不管不顾地带回韩晔对天下人宣布这是她喜欢的人，到她连招呼也不打便随意嫁了一个病秧子，他连她穿嫁衣的模样也不曾瞧见。

　　　　从她长成少女懵懵懂懂地说要嫁给长得最好看的人，到她任性地一走了之去了鹿台山。

　　　　从他五岁时第一次逗弄尚在襁褓中的她，到他牵着她的手蹒跚学步，再到带她爬树下河打架，厮混成为盛京城四纨绔。

　　　　睡梦中的人猛地惊醒过来，自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即便睁开了眼睛，他还是忘不了梦中的一幕幕——

　　　　“赫，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太疼了，周围都是火，我被压在坍塌的药师塔下头，动不了，出不去，都是火，都是痛，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找不到你……”

　　　　“赫……”

　　　　“赫，我知道你绝不会背叛大兴，不会背叛司徒家，我们以后都不要吵架了好吗？”

　　　　“赫，状元桥的烤红薯，你喜欢吧？天天吃烤红薯，天天都开心吧？天天都背我回去吧？”

　　　　“赫，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了！”

　　　　“赫，你去做大将军，我该做什么呢？我们一起去北疆，一起做大将军吧？”

　　　　“赫，那两个人在亲嘴，我都看见了的……”

　　　　“你难道不会放风筝？赫，你到底会不会啊？我反正是不会。”

　　　　“赫，可以带上黎戍他们啊，比比看谁的风筝飞得高！”

　　　　“赫，昨日有小太监和我说，护城河畔好多人在放风筝，风真大，风筝飞得好高，咱们也去放风筝吧？”

　　　　闭上眼，总有梦不分昼夜侵袭而来。

　　　　……

　　　　韩晔星眸中的伤痛被风雪刮过，已然化为乌有，放眼望去，河山尽在脚下，他定会让史册记住他的名字……

　　　　若是所亲所爱皆已泯灭，不如收起那些爱人之心和彻骨疼痛，将自己活成傀儡模样，从此……只问国运天道！

　　　　韩晔深深地吸了口气，寒风灌进喉管……他的丫丫终是不在了，母亲父亲都不在了，韩家被弃于北郡府荒芜之地，他年幼的弟弟也早已死在十年前，孑然一身的晋阳王世子，除了复国大业，还能有什么指望？

　　　　是啊，他从来都在她身后，他未曾离开过，哪怕苍生覆灭九州战乱，他都会护她，可命运不肯给他机会……

　　　　得不得晏氏女不重要，若是他的丫丫活着，只要她活着，他哪怕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路，哪怕她来历不明身世莫测，他也定会站在她身后——

　　　　风雪肆虐中，他还是最想念那个被他丢弃在法华寺药师塔中的女孩，只要一想到她，仅仅是想到她，天真或哭泣的眼睛，他便无法再去瞧任何别的女人。

　　　　得晏氏女，可得天下一统……韩晔不自觉抚上左手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蓦地转过身，背对桑颉，重新望向悬崖峭壁。

　　　　韩晔虽不会全信桑颉所言，可他倒是真正记住了“晏氏女”这个称呼。

　　　　鹿台山的守陵人，自古以来便与史籍打交道，又有口口相传的传统，因此他们知晓的秘辛有时比史载更为详细。

　　　　桑颉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