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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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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想:就算我错看了李陵,他是真降,我进言有过,但依照律令,也并非大罪,最多不过褫夺官职。这虽然让家族蒙羞,但我并未说违心话,免了官职、做个庶人,倒也少了许多烦恼,正好回乡耕读,清清静静完成史记。更何况,李陵一旦真的逃奔回汉,我就更没有过错了。
司马迁躺在地上,扪心自问,并无愧疚,于是释怀,挣扎着坐起来,见墙边有一点空地,便挪过去,靠墙坐好,闭目休息。
这时,甬道中传来脚步声,继而是锁钥撞击声,囚室中忽然骚动起来。司马迁忙睁开眼,见其他囚犯全都聚到门边,彼此不断争挤。他正在诧异,见一个狱吏提着一只木桶,打开牢门,走了进来,站住脚,扫视一眼,囚犯们一起略往后退了退。狱吏放下木桶,桶中飘出一些热气,一股麦香扑鼻而来,原来是饭。麦香飘在囚室潮腐之气中,异常诱人,司马迁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才发觉自己饿了。
狱吏才转身,那些囚犯便一拥而上,狱吏回头瞪了一眼,囚犯们忙一齐停住。狱吏出去锁好门,转身离开,囚犯们立即围紧木桶,纷纷伸手去抓抢,镣铐咣啠'一阵乱响。司马迁只在几年前河东遭灾时,曾见过饥民这样争抢食物,没想到这些常日里锦衣玉食的官员们竟也如此。抢到饭的,忙不迭往嘴里塞,没抢到的,拼命挤进去伸手乱抓,喉咙中发出野兽般低吼声。
司马迁目瞪口呆,又惊又怜,不忍再看,重又闭起了眼睛。
过不多久,囚室重又安静下来,囚犯们各自缩回原地,只有两个老病者,仍趴在桶边,一个手伸在木桶里摸寻剩下的饭粒,另一个在桶边地下捡拾掉落的残渣。司马迁睁眼瞧见,心里一阵酸辛。
御史府后墙外,军吏呼喝、马蹄踢踏,前院也传来叫嚷之声。
硃安世左右看看,见左边高墙外隐隐露出树木楼阁,便牵着驩儿道:“去那边!”
三人急奔到左墙,硃安世先一纵身攀上墙头,向外一看,一座庭院,应是比邻的官宅。他骑在墙上,郭公仲托起驩儿,硃安世伸手接住,拉了上来,郭公仲随后攀上墙,跳进邻院,硃安世先把驩儿送下去,而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他略一环望,小声道:“前街后街都有把守,得到前面横街才走的掉。”
“走!”郭公仲率先引路。
三人贴着墙,在黑影中潜行,穿过庭院,到了对面院墙,正要翻过去,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恶狗嘶吠,一个黑影猛地蹿了过来,郭公仲急忙一刀甩出,那个黑影猛地倒地,一阵呜咽,再无声息。
“快!”郭公仲催道。
三人急忙翻墙过去,小心戒备,继续向前疾奔,幸好再无惊险,一连翻过五座相邻庭院,才终于来到横街,左右一看,街上漆黑寂静,果然没有巡守。
硃安世道:“现在出城太危险,得先躲起来,等天明再想办法混出城。”
郭公仲道:“老樊。”
“樊大哥?他回长安了?仍住在横门大街?”
“对。”
“好,就去他那里躲一躲。”
横街向北,一条大道直通东、西两市。
三人忙趁着夜黑急急向西市奔去,西市门早已关闭。他们绕到西市拐角,爬上墙边一棵高柳,跳到里面乱草丛中,进到西市,拐过一个街口便是樊仲子的春醴坊。
三人摸到后院,翻墙进去,居室窗口透出灯光,他们走到窗边,硃安世按照规矩,三轻三重,间错着扣了六下。
片刻,一个人开门出来,灯影下,身形魁梧,正是樊仲子。
樊仲子一见他们,低声道:“是你们,快进来!”
进了屋,樊仲子妻子迎了上来。
硃安世忙拱手道:“大哥、大嫂,又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樊仲子哈哈一笑,声音洪亮:“怪道这两天耳朵发烫、脚底发痒,正猜谁要来,没想到是你们!”
三人坐下,樊仲子忙催妻子去打酒切肉。
樊仲子望着驩儿问:“这就是那孩子?”
硃安世纳闷道:“哦?樊大哥也知道这孩子的事?”
樊仲子笑道:“你在扶风事情闹那么大,连减宣都被你害死,聋子都听说了,哈哈。早知这么缠手,就不让你去接这桩事了。”
当初硃安世接驩儿这桩买卖,正是樊仲子引荐。樊仲子父亲与湟水申道曾是故交,申道从天水托人送信给他,求他相助,但并未言明是何事,只说是送货,酬劳五斤黄金。樊仲子当时在忙另一桩事,脱不开手,正在为难,刚巧硃安世正需要回家之资,向樊仲子打问生意,樊仲子便转荐给他,回信申道,约好在扶风交货。
硃安世回想起来,不由得苦笑一声,但也不愿多想,随即道:“因为我,拖累樊大哥几乎受害,实在是——”
樊仲子大笑着打断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三天无事,就会发痒,十天没事,准要生病。何况,我也只是出城避了避而已,你把汗血马还了回来,我也就无碍了。又托人打点了杜周的左丞刘敢,更加没事了。”
“汗血马是韩嬉还回来的,那减宣也是中了韩嬉的计策。”
“嬉娘当时也在扶风?”樊仲子眼睛顿时睁大。
当年樊仲子认得韩嬉时,前妻已经病逝,他和韩嬉十分亲近,众人都以为两人会结成婚姻,谁知后来竟无下文,过了两年,樊仲子续弦,娶了现在的妻子。
硃安世当然知道这段旧事,但不好隐瞒,只得将这一年多和韩嬉同行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樊仲子不但毫不介意,反倒开怀大笑,连声赞叹:“果然是嬉娘,不愧是嬉娘,也只有她才做得出!”
随后说到赵王孙的死,屋内顿时沉默。
樊仲子眼圈一红,大滴眼泪落下,他长叹口气,抹掉眼泪,感叹道:“可惜老赵,我们这一伙都是粗人,只有他最有学问。今后再听不到他大谈古往英雄豪杰事迹了……唉!不过,说起来,人都要死,老赵为救人仗义而死,也算死得值了。过些年,等我活厌烦了,也去救他百十个人,这样死掉,才叫死得痛快。”
话音刚落,忽然“啪”地一声,大家都惊了一跳。
是郭公仲,他用力一拍木案,脸涨得通红,张着嘴,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别……别……忘我……”
樊仲子一愣,随即明白,哈哈笑道:“放心,我这人最怕孤单,到时候一定约你同去。咱们生前同饮酒,死后同路走!”
“好!”郭公仲重重点头。
硃安世听得热血沸腾,驩儿也张大了眼睛,小脸涨得通红。樊仲子的妻子则在一旁苦笑一下,轻叹了一声。
饮了几巡,硃安世想起王卿,便问道:“樊大哥知道御史大夫王卿这个人吗?”
樊仲子道:“我只知他原是济南太守,前年延广自杀后,他迁升为御史大夫。你问他做什么?”
硃安世将方才御史大夫府中的经过讲了一遍。
樊仲子望望驩儿,想了想,道:“《论语》这些事我也不懂,只有老赵才懂。你现在怎么打算?”
回想起王卿那番言行,硃安世暗暗敬佩,隐隐觉得此事可能真的事关重大。但看看驩儿,瘦小单弱,一双黑眼睛始终藏着惊慌怯意,实在不忍让他再涉险境,便道:“我也不知王卿所言是否属实,驩儿这孩子为了这书吃尽了苦头,我只想让驩儿尽快脱离险境。但王卿有句话说得不错,驩儿只要还记着这书,那些刺客恐怕就不会轻易罢手。对了,樊大哥,暴胜之是什么人 ?”
“暴胜之原来是羽林郎'羽林郎:汉代宫廷禁卫军。《汉书》:‘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属光禄勋。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羽林官,教以五兵,号羽林孤儿。’',后来升作光禄大夫。去年山东百姓聚众为盗,攻城夺寨。暴胜之又被任命为直指使者,身穿绣衣、手执斧钺,前往山东逐杀盗贼。朝廷还下了道‘沉命法’'沉命法:《汉书·酷吏传》: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往往而群,无可奈何;于是作沉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弗捕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盗贼兴起,若当地官吏没有发觉,或就算发觉,逮捕不及时、灭贼不够数,二千石以下的官员都要处死。暴胜之到了山东,不但盗贼,连刺史、郡守、大小官吏,也被诛杀无数。暴胜之因此立了大功,那日他的车马仪队回长安,从我这门前经过时,我正好在楼上,看他坐在车中,鼻孔朝着日头,好不得意,他左脸本来有大片青痣,那天都变成了酱红色——”
“青痣?”硃安世大惊:“是不是左半边脸,从左耳边直到左脸颊中间?”
“你也见过?”
“一路追杀我们的刺客,都穿着绣衣,上面绣着苍鹰,手执长斧。其中一个我曾捉到过,又被他逃了,左脸上就有一大片青痣。我还从刺客身上搜出半个符节。”
“哦?看来那人应该正是暴胜之,他的随从那天穿的正是这种苍青绣衣。但他隶属光禄勋,掌管宫廷宿卫,怎么会千里万里去追杀?”
“光禄勋官长是谁?”
“吕步舒。”
“吕步舒是什么来路?”
“我只知道他是董仲舒的弟子,曾做过当年丞相公孙弘的长史,后来进了光禄勋,便极少听到他了。此事看来确实非同小可,我这里也不安全,明天先将你们送出长安,我们再从长计议。”
第三十章 御史自杀
长安每面城墙三座门,共有十二座城门。
横门位于城西北端,从西市出城,此门最近,一条直路便到。
第二天一早,樊仲子和郭公仲骑着马,两个僮仆赶着一辆牛车,车上摆着两个大木桶,散出阵阵酒香,慢悠悠来到城门下。
城门防卫果然比平日严密了很多,往日只有八个门吏把守,今天增加了两倍,而且京辅都尉'京辅都尉:掌管京畿军事的武官。《史记·田叔列传》:“仁以壮勇为卫将军舍人,数从击匈奴,卫将军进言仁为郎中,至二千石,丞相长史,失官。后使刺三河,还,奏事称意,拜为京辅都尉。”'田仁居然在亲自督察。
到了门楼下,樊仲子跳下马,笑着拜问田仁,田仁私下和他一向熟络,今天当着吏卒却只略略一笑,问道:“又出城送酒?”
“去拜望老友,田大人这里看来又有紧要的差事,不敢打扰,改日再拜。”
田仁忽道:“稍等,今日上面有严令,所有出城之人都得搜检。老樊见谅!”
樊仲子笑道:“哈哈,这有什么?按章办事。”
田仁点点头,向身边一名门吏摆摆手。那门吏走到牛车边,揭开木桶盖,向里望望,又揭解开另一个桶,也查看后,回头禀告道:“两只桶里都装的是酒。”
田仁道:“好,老樊可以走了。”
樊仲子一眼看见田仁身后一张木案上摆着盛水的坛子和两只水碗,便对僮仆道:“去取那坛子过来,把酒装满。”
田仁忙道:“老樊多礼了,正在公务之中,不能饮酒。”
“这不是上等酒,不敢进献大人,等忙罢了,犒劳一下军卒。去,装满!”
一个僮仆跑过去,将坛子里的水倒掉,抱回来,爬上牛车,揭开桶盖,拿起木勺,从里面舀出酒来,注入水坛中,那酒是金浆醪,在晨光下如金绸一般泻下。
刚舀了两勺,樊仲子叫道:“这桶不好,微有些酸了,舀另一桶。”
那僮仆依言揭开另一桶,舀出酒来,将水坛灌满,抱回木案上。
樊仲子这才拜别田仁,驱马赶车,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到了茂陵郭公仲家。
韩嬉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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