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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门坡-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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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尚质抬头望天,一派阴暗态势。已过已时,天空却愁云密布,冽风四起,将立在县暑旗杆院内一杆大旗吹得猎猎作响。隔了一堵厚实高墙,城内街区显得寂静异常。
  “从明日起城内三门关闭南门东门,仅余西门,戌时关闭,以防奸细渗入城内。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违者军法论处。府台大人的信送到没有?”崔尚质问道。“昨日已送抵,府台大人说,目前城内尚无明显动向,派出各营军哨在雁门关、广武、峨口、砂河驿一带步下眼线,贼寇稍有讯息,知府大人已作部署安置。”张元衡道。“营内情形如何?”崔尚质问。“眼下,只是传闻,军心极稳。士绅民众尚不明态势,我已严令手下不得谣传,以免影响城内安定。”崔尚质不住点头赞赏。
  众人一听,方知事态严峻,面面相觑间,已是浑身战栗,面如土色。
  崔尚质呵呵一笑道:“诸位放心,我已暗中飞鸽传信,将目前情形通报驻守灵丘总兵,率三千八旗劲旅星夜出平型关西下,三五日内达大营驿。有这三千劲旅,再加上州府绿营,区区一千流寇何足惧哉!”
  “崔大人虑事周祥,谋划得当,繁峙无忧矣。”
  “繁峙城士民乡绅有崔大人如此恪尽职守的父母官,乃是全城之幸、全民之福!”
  “可高枕无忧矣!”
  唯有张元衡一言不发,他暗自疑惑:硕塞亲王八旗劲旅尚未进驻灵丘,灵丘绿营全部不足数营四百余人,何来三千?当下,却也不敢点破。崔尚质道:“元衡,云堂,传我的话,明日西城外演武厅绿营操练事宜任何人不得延误,我要借声造势,既给贼人一个威慑,又为全城民众显我绿营军容,让满人看看我汉军争战之力毫不逊于八旗阵仗。”刘云堂笑道:“现下我总算明白大人一番安置之意,三锅豆腐想来不及那些丘八一顿卷摊。大人不晓得,那些野丘八个个肚量极大,个个都是吃饭好手。”崔尚质道:“个个都肚量极大?我崔尚质管不起他们几顿饭么?桌上,个个都是吃饭好手,战场上,个个必定都是骁勇之士!”
  众人哄地笑了。
  崔尚质一挥手道:“你们忙去吧,元衡随我至后堂。演武之事,我俩再加细细酌量酌量。”
  辰时一刻。“同义和”作坊内热气腾腾,水雾迷漓,里里外外忙活。刚上工的匠人、活计们一个个大汗淋淋,并不觉得寒风朔骨。
  “同义和”作坊实以经营豆腐为辅,主营豆子、粟米、玉茭等粮食收购,一出三进庭院,外加两处偏廓侧院,前后两进正房均轩敞五间大倒厦,两边厢房设置一出水檐,低不过正房梁脊尺许。两边偏廓均设门直通后院。沿侧门直进,眼前竟是方方正正一块近四亩大小的院地。此处正是“同义和”作坊重地,三面夯土实墙,高达八尺有余,隔开吵吵嚷嚷的街面,自是一番清净所在。左侧墙体圈开一大门,其宽度远超正门,两辆双轮胶皮大车并排丝毫不显局促,只此门一般时日紧紧锁闭,逢远自晋中、大同府一带商队购粮,方才敞启。每次敞启此门,贺家上下人等必净手焚香,仰天祷告。随着管家一声扬脖高喊“启门喽”,足已四条大后生合抱的门闩抬离门档,两扇沉重木门便吱呀呀缓缓大敞。沿北墙统盖一溜八间灰砖一挑檐青砖瓦房,西边四间是磨房,两台硕大的石磨从“破五”始便日夜不停地转滚,一直到滚转到小年二十三。到得二十三这天,无论有无营生,各商家均歇工一天,称“歇磨”。这天,东家必定大摆宴席,满桌的猪肉豆腐粉条,几大缸高度“繁峙高梁白”当院一蹲,犒工宴便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地开宴了。宴毕,后晌便是在北街大戏台上由各商家出资诚聘的州府红班子咿咿呀呀一通笙箫锣鼓,传统剧目晋剧《算粮登殿》是铁定的铺排。晚间,自然少不得当街点放半架“焰火”。全架“焰火”共二十四架,一根长柱呈十字梯状层层绑缚,每个架子上挂满了花炮响鞭,却仅在正月十五元宵夜燃放。犒工这天只燃半架,祖上的规矩。一捱过二十三小年这天,各商铺作坊必定重又忙活,年节儿当头,各铺店自然端的是营生不绝,财源滚滚。
  贺计生站立当院东门边上,重重地用脚踮了数下冻得僵硬的土地,心便踏实了。脚下整个院子内外恰是他的存粮“地窑”。地窑内藏有去岁收购的近万石粮食,单等“清明”前远道而来的商队起运。顺治四年秋,大同、宣化、晋中一带大旱,秋粮收成寥寥。贺计生同几家商家共同出资两万余两,组织百余辆大车,远涉滹沱河、桑干河,赴河北涞源、石门一带收购粮种。于山西商家而言,囤积居奇并不鲜见,远在明中叶,山西当地商家供应屯垦戌边“九关”大军粮草,以一石粮换取江淮一小引盐引之易,赚取了大额差价。明末,朝廷以稳盐业为由,掐断此路。众商家转而将粮食远运陕西甘肃及内蒙一带,换取当地羊毛、皮货等,由晋中商家中转,接运南渡黄河,远售江淮。
  利润可见一斑。
  贺计生想见得地窑囤积的粮山,便觉欢实。催促匠人的嗓门大了许多:“日你娘的,不见得浆水溢快出来么做得多少年了,还用人教么?”
  被数落的匠人数九寒天居然肩上只搭了条毛巾,蹲在浆水翻滚的锅沿边,边用大铁瓢慢慢沿锅四边点浆,边道:“掌柜的,小年想来是给大伙犒工吃得淌油滚沫,一时半会化不掉了么?不然大破五的让匠人也不消停,大早起就连做三锅豆腐。掌柜的,准备停当十五又犒工么?”
  众人哈哈大笑。
  贺计生指着说话的匠人笑道:“日你娘的,想吃么?一头扎浆锅里,不由你吃不饱!”
  有人笑道:“贺掌柜,闻听年根儿分红,跑堂效劳伙计都多得四两银子。怎么着,俺们这匠人倒生分了?做一锅豆腐还三钱银子?肉涨毛不涨,俺们苦受得少么?”
  贺计生道:“少不得你,赶出工来,一人另加三分赏!”
  匠人一阵笑。锅沿边的匠人猛地起身,将盘在颈间发辨甩开,用毛巾当脸一圈抹,吼道:“起锅喽!”
  贺计生看看天色,离预定时刻足有小半个时辰。
  这时,小柱子从前院一溜跑进来。“贺掌柜,天延村范家来人了。”贺计生一愣:“在哪?”小柱子道:“在前庭。”天延村范家是与贺计生搭伙购粮的一个东家,在城东砂河驿南,距县城八十里远。
  贺计生一撩袍角,刚跨门槛。一个年约四十多岁、身材瘦俏的黑脸汉子迎过来,一把拉住贺计生衣袖,返身将门咣地关上。
  “范东家,这是何意?”贺计生愣怔怔地看着一身灰土,眉头紧锁的范成德。
  来人正是天延村范成德。不及细述,范成德劈头道:“贺东家,你不晓得么?繁峙城危在旦夕,代州刘迁部不日即将攻城,大同总兵姜襄反了,正率兵南下,来势极凶。听得宁武、朔县亦策谋响应。一过雁门,将无路可走!”
  贺计生盯着范成德,愣愣地一言不发,脸色蓦地涌起一团淤白:“范东家,此信可靠?”范成德道:“柜上一个伙计刚从代州逃出来,代州昨日已三门全封,途中经峨口,街道上陌生面孔众多,闻得刘迁一部已南渡滹沱河进驻峨河一带,准备两面夹击。时辰不多了,贺东家囤积存粮今夜必须全部出城!”
  贺计生站起身,沉吟着低头不住踱步:“今儿早起,县暑刘大人要三锅豆腐,神色急切,言语不详,摞下话扭头就走,莫非事起仓促,已有音讯么?”范成德道:“切不可迟疑,早早定夺为妙。”贺计生颓然跌坐进圈椅内,脸上汗水涔涔:“走,往哪里走。若是真的,走得了么?况我家业在此。万石粮货,动得了么?”范成德略一思谋:“我可联络砂河驿、大营驿两处车队,让尽快西下,走得了多少算多少。”
  “爹,粮食动不得。”
  贺计生抬头这才惊讶地发觉范成德身后尚随着一个年约十三四、浓眉大眼、面容清秀的后生。
  贺计生眉棱一挑,道:“这是范东家小子忠庭吧?舍侄,你倒说说,为何动不得?”范成德正要哈斥,被贺计生一摆手打住。
  范忠庭扳着指头,卑亢皆无:“贺伯,当眼下动粮动车有三条不适。”贺计生和范成德两人不禁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倒说说哪三条?”范忠庭道:“一则时间仓促,即便车马备足,万石粮食启土、装运没有十几个时辰,百数人断无安妥运走之理。况出城之后,哪里是安稳之所,偌大车队走得了么?二则,车粮一动,势必造成全城慌乱,人心不稳,反而给叛军一个劫道口实;三则,县城上下驻守两营人马,一旦有变,东依灵丘、西临州府,叛军虽多想来属未经操练乌合之众,汉军绿营上千军马,不见得守城有失。以上三条不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我倒觉得不动比动多了胜算。”
  贺计生眉头顿时一松,连连点头称是:“贤侄分析在情在理,况那叛军非针对我商家。范东家,如若说先前我尚无主意,现下倒有谱有数了。你可仍旧调拨车马,将你名下粮悉数运走,能走多少走多少。我意已决,想我贺家商海辗转多年,当年松岭口遇匪,尚自有勇有力可搏,此时反慌乱不堪么?”
  范成德凄生生一笑道:“贺东家言重了,想我范成德仅念我一家得失么?万两金钱不过风云一抹烟罢了,贺东家既如此想,我范成德只能在此当祝贺东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贺计生慢慢吐了口气,绝然道:“人活一世,生死自有定数,天不弗取,区区几路叛军奈得我何!天若取我,既走天边,亦是断无生路。况我几世家业根底累植繁城,索性连一条命抵了去,看我命相有无异数,也未可知。”
  范成德一抬头,冲范忠庭喝道:“忠庭!”
  范忠庭当即撩衣咚地跪立当地!贺计生笑笑道:“‘拜’天么?”
  晋北商家对绝地之交,临别长跪“拜”天,既有生死决别之意,亦有祝绝处逢生之想。
  范成德当地一个长辑,道:“贺东家,这天‘拜’得起!这命拜得起!”
  贺计生眼窝一热,泪水迅即涌出眼眶,漠然抬头望着房檩道:“想当年,古北口沙窝道上二爷为护困顿大漠驼队,独留看护。当时风尘弥天,寒气刺骨哟。我们贺家掌柜伙计大大小小十七个人四处寻水前齐刷刷跪了一地,‘拜’天‘拜’命拜二爷,二爷哈哈大笑,怒骂道‘我死得了么!’三天后,归来时天色亮堂之极,二爷仍端座原地,沙尘掩了半身,眼窝就那样塌陷半寸,眉棱唇角皮毛乱飞,手里边竟紧紧扣着整个驼队的扣缰,脚趾粗细的麻绳缠身绕了两大圈,指头节扣进环骨当中,难以分开。他是被活活渴死的啊!”
  范成德凄然道:“贺东家!”
  贺计生抹了把泪,挥挥手道:“门里门外,至此别过!”
  范成德跺跺脚,叹了口气,拉了范忠庭的手,扭头就走。
  刚下门台,贺计生叫道:“范东家!”
  两人惊愕回身,眼前明晃晃一件物事飞将过来。范成德眼疾手快,一把接定,却是一串亮莹莹的珍珠串!
  范成德道:“贺东家”
  贺计生巍然不动,道:“范东家,忠庭至精至明至贤,是我辈商家之福祉,商道之鸿皓,万不可走仕途,误人误己,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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