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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海岩-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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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民警是车站派出所的,把他带到所里自己的宿舍,安排他睡下。那个热情劲儿,叫他都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他揉揉自己蓬乱的头发,从床上跳下来,叠好被子,又哈着腰检查了一下是否把那位民警的白床单给弄脏了,身后突然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睡够啦?你可真能睡。”
马三耀站在屋子里,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豆浆,上面架着几根黄澄澄的油条。
“快吃吧,都快凉了。”
他坐在桌前,大口吃起来。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只吃过一次油条,那是机修厂狱灶炸出来的一种可以吊死人的死面筋。马三耀坐在他对面,一直看着他吃完,才开口说了话。
“一粉碎‘四人帮’,我就以为你要出来了,没想到拖到现在。我去法院问过两次,那帮人,让你急不得恼不得。我也问过你们纪处长,上次我在市局政治部见到他,他想通过政治部到外单位请个反‘四人帮’英雄去作事迹报告。我跟他说,还清什么?你们周志明就是,让他出来就能作报告,差点儿给他下不来台。”
“你真是,干嘛老喜欢让人下不来台。其实,纪处长人挺好的,我出来不出来又不是他说了算。得了,别扯这些过去的事了。你怎么样,还在刑警队吗?对了,刚才人家好像喊你马队长,提了吧?”
“提半年了,刑警队副队长。昨天晚上我们抽了部分人帮助分局和派出所清查车站,最近盲流人员可多呢。哎,你还没说说你怎么跑到车站过夜去了呢?”
“我们家房子借给邻居家办喜事了,本来我想在办公室睡觉,可又没钥匙,所以就到车站将就一宿,结果还让你们给搅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我,够惨的吧。”
马三耀没有笑,烧了挠头皮,很不自然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呢——,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马三耀有这副吞吞吐吐的口气。
“你被捕以后,我有一次去市第六医院办点儿公事,办完以后,我悄悄去看了看你爸爸”
“是吗,他没问我吗?”他的心有点儿发紧。
“那时候,他的神志倒还清醒,我没告诉他你的事,只是说你出差了,短时间回不来,我想他当时可能预感到见不着你了,因为,因为他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这封信有点儿像遗书。”
“是他亲笔写的吗?”他的心怦怦地跳。
“是他当着我的面写的。这信,我没有通过预审处转给你,因为我是悄悄去的,而且当时这封信他们也断不会给你看,所以我把它保存着,即便是十五年吧,你总有出来的一天。”
“在哪儿?”他的声音都变了。
马三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递给他,“我刚才回家拿来的。”
这张粗糙的、没有格子的白纸上,七扭八歪地写满了字。这的确是父亲的字体,只是被剧烈的手颤弄得变形了,结尾的两行字挣扎得几乎连成一片,可以看出完成这封信的艰难。
他的全部神经。感觉,似乎都缩在一个小小的点儿上,爸爸,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最后的话吗?
“志明:
每分钟都在等你,也许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到一个垂死的父亲盼望儿子一面的那种可怜的心情。今天,你托老马同志来看我,我真高兴。孩子,我知道你的工作重要,走不开,我不怪你,能把精力寄托到事业上是难能可贵的。我过去总说你生活能力低,性格也太软弱,很少说你的优点,你生气了吗?
我心里知道,你一向是很直的孩子。正直,是做人,特别是做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公安人员最基本的品德,这也是唯一能使我在将要离开你的时候感到宽慰和放心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一个立身正直而无旁顾的人,他一生都会是快乐的。
“有人说,太重感情的人成不了一个出色的公安人员。而你偏偏从小是一个很重感情的孩子,不过爸爸却觉得这恰恰是你的长处,是你将来争取成为一个出色的公安人员的性格基础,因为公安工作是最能够把个人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对同志的爱,直接体现在职务上的工作。孩子,重感情不是坏事,只要不失之偏颇就好。我想,对党和人民的爱,也许就是一个公安人员责任。心的魂与源吧。
“有一件事,就是在我的书桌里,在那个小木盒里面,有几个存折,大概是一万二千多元钱,我本来是准备死的时候交给组织上做党费的,这个想法是在我第一次敲着锣挨斗的时候产生的。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误,又在家闲呆了这么多年,我很想为党做这点儿事,也让党了解我。可我今天看到老马同志,引得我是那样想你。我想,还是把这些钱留给你吧。你知道我现在牺牲我原来多年的愿望是多么难过,可我又实在不放心,还是留给你吧,就在第三个抽屉里,钥匙放在笔筒里了。
“另外,你们单位那个女同志前两天也来看过我,给我带来一些苹果,我还没吃呢。还有你的那个小朋友,萌萌,也来看过我。孩子,你要回来的早,就来,我真想见见你呀。
爸爸“
周志明趴在桌子上哭了,这两年忍下的所有泪水都一泻无余地放任出来。
“爸爸,爸爸,是我不好,我在这儿,是我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马三耀眼睛红红的,手足无措地走过来,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你,就到我家去住吧,咱们一块挤着住。”
周志明摇摇头,哭声很低,可全身都剧烈地抖动着。两年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一条不会哭的汉子了,可现在,不知为什么,简直不能控制那悲伤的怀念把眼泪催下!
“走吧,上我家去,我今天上午休息,以后咱们俩就住我那外屋,让我爱人”
“不不,”他用手绢揉着涸红的眼睛,推开马三耀过来扶他的手臂,从桌边站起来,“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没事,我就是哭哭痛快,哭哭痛快”他把父亲的信叠好,放过衣服口袋里,“我上班去。”
说完,他抱起自己的行李卷,摇晃着步子向门外走去。
——连好多天,父亲丢下的垂爱;施肖萌往昔的柔眷;自己淹没在自新河里的时光,他都不叫自己去想,不,他不去想!这些个眼泪、悲痛、伤感和怨恨,都叫它们过去吧,他不应该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了。命运之路既然没有把他引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那他就该给自己开辟一个新的生活,他,才二十四岁!
生活是很实际的,首先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开头,他就睡在办公室里的桌子上。桌上短,伸不直腿,睡上一夜累得屁股酸痛,而且老睡办公室也容易让同组的人讨厌。后来,他就去替别人值夜班,为的是可以占领值班室的那张小床,但值班室毕竟也不是个久住之地。大陈以组长的身份把行政科的门槛都快踏破了,管房子的老万还是那句话,“你叫我下出房子来?”段兴玉也去找行政科长商量过,想叫行政科出钱在市局招待所里包一个床位先让他住上,行政科长倒是开诚布公:一个床位一块伍一天,一个月不过四五十块的数目,钱是拿得出,就是财务上没这笔项目,上不了帐。后面还有一句难听的,“他自己把房子送了人情,转过脸跟单位里找地方,这种情况,不好解决。”当然,这句话段科长自然不会告诉他,他就这么在值班室里凑合了将近一个月。
这天晚上下了班,行政科老万到值班室来打长途电话,看着他一个人捧着个铝饭盒在屋里吃饭,不由动了点儿恻隐之心,打完电话没马上走,在椅子上坐着陪他扯了会儿闲话。
“一个人,够凄凉的啊。”老万说。
他笑了笑,“没辙呀。”
老万迟疑了一下,“西边家属院里,倒有一间工具房,不过,住人怕不行。”
“是吗?”他倒有点儿动心,“明儿带我去看看。”
第二天上午,老万把他领到西院,打开了围墙拐角处的那间小房子。
这是间光线很暗的房子,墙上挂满尘土,不少地方灰皮已经剥落,暴露着墙砖的红色,天花板的四角全被陈旧发黑的蜘蛛网封着,地上凌乱地堆了些大扫帚、铁锹、木箱子之类的东西,一股子杂七杂八的味道从这些什物中散发出来。
“你看,我说不能住人吧。”老万门都不进,只把头探进来看了一下。
他站在屋子当中四下打量了一番,“行,行,就是得收拾一下,这儿可以支个床。”
牢狱生活已经使他成为一个在物质上随遇而安、易于满足的人,就像那种最普通最低贱的麻雀,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筑巢栖息一样。下午,他就开始收拾这间屋子,扫地、扫墙;用水把门窗都冲洗干净;把那些乱堆一气的东西清理整齐,码放在屋子的一边,在空出来的地方搭起了一张铺板。第二天,组里的几个人又用旧报纸帮他糊了墙,晚上,他便正式在这里落了户。
房子小、潮、有怪味儿,可他却觉得日子过得满舒服,至少,早上用不着听哨子起床了,用不着排队出操了,可以足足睡到七点多,起床后到街口的回民馆子里吃完豆浆油条,也耽误不了上班。他常常想起以前听到的一则笑话,讥笑一个目光短浅的穷光蛋发誓要在发财之后天天吃油条,现在才知道这笑话并不可笑,因为他也能体会到对天天吃窝头和杂交高粱的人来说,那刚从滚锅里捞出来的、黄酥酥的、丝丝作响的油条,会带来多么大的诱惑和满足了。
是的,他事事感到满足,事事觉得新鲜,生活变了,世界也不同了。他好像回到了自己智力发育的“史前时期”,总是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每天都会有不熟悉的,没有经验过的事物输入到脑袋里去,——农民在城里开了整条街的自由市场;工人在厂里利润提成;广济路口盖起了和外国人合资的十六层大饭店,小伙子们好像一夜的功夫全戴上了贴商标的蛤蟆镜;在办公室、在食堂,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人们什么都敢说,省却了许多过去不可或缺的手势、眼神、暗语和心领神会的默契。电视节目也丰富起来了,时而能看到东京的高速公路、慕尼黑的大学生活。还有刚刚兴起的婚姻介绍所和大家都在谈论的舞会。真新鲜,连公安局这样“正统”的、老气横秋的单位,也大大地发了一次舞会的票,局机关的一群姑娘们穿了平常不好意思穿的衣服大显身手。他很喜欢舞会上年轻活泼的热闹劲儿,但又无奈于自己在其中的笨拙,他高高兴兴在那儿消磨了一个晚上,尽管没有试着走上一套最简单的“四三三”,因为气氛和节奏已经使他挺快活的了,何必再去露那个怯呢。
他还去看了一次京剧,(大闹天宫),他不能像王大爷那样去听味道,看行道,只因为在色彩和声音都极单调的环境中呆得太久了,他图的就是那花脸、长靠的绚美、锣鼓喧天的热闹,让眼睛和耳朵过过痛罢了。
星期天,又到广济路礼堂看电影,局里发的票,日本片(追捕)。电影演完后,当他杂在散场的人群中往胡同口走的时候,三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他被捕的前一天下午在这儿开会的情形又暮地浮上脑际,那天,他就是从这儿直接去了施肖萌家的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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