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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瞑目 -海岩 著-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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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春想,老一代的当过干部的人就是这样,做事高度负责,极端认真,不服不行。
肖童对这个新家的生活似乎非常适应。晨昏起居,一日三餐,都很规律。父亲每天和他一起起床,出去跑步。两人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毕照例由肖童洗碗,父亲擦桌子。白天大部分时间是看书。父亲要求肖童还是看法律专业的书,鼓励他在家里继续学完大学的课程。晚上庆春回来,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对电视里的节目一起评头论足,碰上好的一起感叹,碰上差的一起嘲讽,他们的观点常常惊人的一致,只是肖童的言词更加尖刻偏颇。每晚十点整,父亲便命令关掉电视,洗漱上床。当然有特别好的节目除外,可以适当延长至十一点钟。
对肖童的政治教育和思想工作,父亲也没有偏废。指定“新闻联播”要看,国内外大事要懂。他还带他到电影院看了一场谢晋拍的国产大片《鸦片战争》,算做正面教育。他和肖童交谈时,从不提吸毒二字,也不提和毒品有关的事。在这方面从没有一句正面指责和侧面的影射。庆春认为,从心理学的立场上看,父亲这样做当然不无道理。
父亲和肖童讲得最多的,倒是个人品德和为人处事,讲的是做人的规矩。譬如他对肖童说,庆春比你大好几岁你不应该直呼其名,至少该叫声姐姐,再熟也要有礼貌肖童对父亲的种种教诲百依百顺,唯独对这条充耳不闻。
常常,父亲也带肖童骑上自行车出去转转,或乘车去郊游。头一个星期他们就去了位于寿安山麓的樱桃沟和位于西郊法海寺附近的“冰川擦痕”。父亲以前是搞地质的,他可以滔滔不绝地从这里讲到一亿年前,由于“燕山运动”而造成的地壳出海;讲到几十万年前北京一带的冰封雪盖;讲到万年冰河时进时退在山体留下的惊心动魄的擦痕。他可以大声吟诵李四光的诗文:“人兮复何在?石迹耿千秋。”肖童不知是没有兴趣还是俗眼难开,他说:“伯伯哪儿是冰川擦痕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呀。”父亲便用自己喝水的水壶,顺着斜坡,向脚下褐色的基岩,慢慢浇下一壶清水。水顺势流下,一道道冰川擦出的痕迹,果然清晰地显现出来。他说这就是著名的地质学家李四光当年寻找擦痕时用的办法。
庆春对父亲的用心和方法,对肖童的顺从和配合,都是满意的。肖童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偶尔父亲有事离开一会儿,肖童便要凑过来对她说些温存的话。
而庆春依然注意着距离。她既不想让肖童的梦幻破灭,对未来失望,以致影响戒毒的心态;也不想在他和李春强之间,过早地取舍。她想,现在还不是拿定主意谈情说爱的时候。
她有时甚至有一个愿望:李春强和肖童,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对要好的兄弟和朋友呢。她希望她身边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能建立一点起码的交情,至少能够和平共处,正好:李春强的生日快到了。她想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们在一起聚聚,高高兴兴地聊聊,慢慢建立些沟通和感情。她相信男人之间总会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和话题。于是她先找到李春强,以父亲的名义,邀请他来她家吃一顿生日的晚饭。李春强对她的惦记十分高兴,但他提议咱们还是出去吃吧,到你家你父亲坐在那儿我总是不好意思。况且现在肖童也住在你家,吃饭时叫他不叫他都不太好。
庆春说:“我过生日时不也是上你家去吃饭吗,你爸爸妈妈也都在,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李春强说:“要不就叫上你爸爸,咱们出去吃。”
庆春说:“肖童怎么办,他不能离开人。”
李春强沉默,不表态。
庆春说:“和他相比,你算是个大哥,你的胸怀就不能宽阔一点?”
李春强情绪不高地说:“怎么安排,你定吧。反正我希望和你在一起,过个愉快的生日。”
庆春松口气,她笑了。在李春强这里,她相信她的笑,能够征服一切。她笑吟吟地问:“生日你想吃什么?我去准备。”
三十
晚上吃饭的时候,欧庆春向父亲和肖童布置了任务:准备请李春强到家里来过生日。
他们当即研究确定了那一大晚餐的菜单。本来这种任务父亲一向是亲自动手乐此不疲的。如今有了肖童这么个帮手,他也开始吆三喝四,动口不动手了。他大声计划着要买的东西。包括葱蒜之类的调料,——叫肖童记在纸上,并且要求肖童也发表意见。
肖童板着脸,按要求把要买的零碎物品,草草地写在纸上。对于整体策划,却不进一言。父亲上厕所的时候,他压着声音质。问庆春:“你干吗非请他到家里来?”
庆春对肖童这种得寸进尺的干涉有点反感,“怎么不能请来?我过生日他也请过我。”
肖童皱眉说:“你可以约上几个同事和他一起到外边吃,有什么必要请到家里来!”
庆春冷笑一下:“我过生日也是到他家去吃的,礼尚往来嘛。我又没请他到你家去!”
最后这句话,庆春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一下肖童。她看见肖童脸色顿时通红,既而变白,才有点后悔,觉得在他戒毒期间不该说刺伤他的话。她放下饭碗,把口气缓和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事先和你商量才不高兴了?我知道现在你也是这家里的一员,我应该先和你商量,我主要是没以为你会有意见。”
这话她自认为说得很巧妙,极尽亲密之能事了,但肖童并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摆脱出来。他离开了饭桌,说:“我没有意见,这是你的家,我没资格有意见。”
她有点狼狈,不知该说什么,剩下的饭也没心情吃完。
为了挽回局面,想到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决定让父亲休息一天,去老朋友家串门打打麻将。她说肖童明天由我来陪。
晚上看电视时,她见肖童还是有些情绪低沉,便主动打开自己的相册,给他看第一页里夹着的一朵制成标本的玫瑰。这就是她过生日那天夜里,从肖童家带来的那支花。肖童见他送她的这个生日礼物被如此精心地保存着,马上高兴起来。庆春见他情绪好转,又锦上添花地提议:“明天我爸爸有事,我陪你出去转转好吗?”
这是肖童从戒毒所出来后,庆春第一次表示要陪他出去。肖童当然兴奋不已,晚饭时的口角被彻底地置之脑后。他说:“好啊,你想去哪儿,我都奉陪。”
庆春故意板脸:“这明明是我陪你,怎么你要抢这个人情?如果你是为了陪我的话,那就免了吧,我明天还不如去单位加个班。”
肖童连忙改口:“好好好,是你陪我,你大公无私,救死扶伤,送温暖献爱心,你说明天去哪儿?”
庆春说:“我天天在外面跑,我去哪儿无所谓。这回放权给你,你说了算。”
“我说了真算吗?”肖童暧昧地一笑:“那咱俩明天哪儿都不去了。你爸爸不是出去吗,咱俩就在家休息,聊天,做饭,看电视,好不好?”
庆春说:“还是出去走走吧,你的身体也需要有经常的户外活动。”
肖童说:“那就走远一点,我们去爬长城,有兴趣吗?”
庆春说:“星期六星期天,长城人大多吧。”
肖童说:“咱们别去八达岭慕田峪,那地方去的人太多,都俗了。咱们往远了走,现在爬长城,讲究去金山岭。”
他们当即把父亲刚刚搞来的旅游指南找出来看。金山岭距京城远去一百三十公里,看来明天还得早点起。于是这一晚不到十点他们就关了电视,准备了一下就各自回屋熄灯上床休息了。
北京深秋的早晨被一股清澈无比的寒气包围着,灰色的薄雾搭配了树叶的金黄,游移着油画一样的凝重和迷茫。他们身背简单的行囊出门上路,街头尚不见行人和车辆。他们乘了早间的火车到达密云与滦县交界的古北口时,太阳刚刚燃亮了司马台和老虎岭。他们来得太早了,山上山下,不见人迹。司马台长城沿着那一线高峰低岭起伏翻腾,动感无限。而山野中的那份宁静,又使人发思古之幽情。火一样的朝阳,晖映着满山的秋黄,让人觉得金山岭正是为秋天和朝阳而名。
他们显然是今天登山索道的第一批乘客,这很让人兴奋。在半山腰下了索道他们又拾级而上,捷足先登,开始了对顶峰的攀援。从旅游指南上他们知道这里是整个儿万里长城中,防御工事最密集的一段,一百四十多座敌楼布满二十公里长的每一处峰顶和险口,看上去可算步步为营。比起八达岭和慕田峪,这里更为山高崖险。
在有的城段,台阶的仰角至少有七十多度,状如天梯,且无扶手。登上这段大梯还要过一道长约数丈。宽仅半米的“天桥”。看到“天桥”在万丈深渊中凌空飞渡,庆春有些胆寒,说到此为止吧,别往上爬了,摔死了都没人救。肖童见她望而却步,连忙拽住她的手,大声呐喊着:嘿嘿嘿!咱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谁都不许半途而废。
你抓着我的手,跟我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关口!他不断地用豪言壮语鼓舞着庆春。
这让庆春不仅看到了一种令人感动的男人气概,也看到了胡新民和李春强都不曾有过的天真和朝气,这种天真和朝气有时几乎就是一种淳朴。她看着他那被强烈的阳光和边塞的劲风熏拂的健康的脸,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在自己的生日之夜看到的那个被毒瘾吞食得病入膏育的肖童,和此刻的这个大男孩,竟是一人。
他的有力的手,他的大声的吆喝,对庆春都充满了诱惑,她横下心跟他向前走,那心惊肉跳的几十步,使她有一种毕生难忘的刺激和新奇。
她不敢想,这会不会就是自己所爱的人?
过了天梯天桥,又过了仙女楼,便一举登上了司马台的巅峰——望京楼。他们都出了汗,站在这千古敌楼上大口喘息着。极目远眺,西边就是天险古北口,往西可以看见燕山山脉的最高峰,——风起云涌的雾灵山。往南偏一点,烟波浩淼的密云水库碧蓝一片,尚未封冻。再往南,若隐若现的便是北京城。万千高楼大厦从此看去,只是明暗不定朦胧不清的一片颜色
庆春看着北京,她第一次这样审视着自己的北京。她很想分辨出自己的家在哪儿,在东边还是西边。这时,肖童从她的身后用两只长猿一样的臂膀,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猝不及防全身轰一下热起来,可却打了一个冷战。她明知这里没人。天还早,这里是司马台的最高点,几乎与世隔绝,但她每一个细胞都在下意识地打颤。
她没有动,她肢体僵硬好像已不能再动。
肖童的脸轻轻靠在她的肩头,他用整个儿怀抱围拢着她。他说这里真美。
战栗之后,她渐渐有点陶醉。是他的怀抱,是他的声音,他说这里真美。是的这里真美!她感到他在亲她,是那年轻的,柔软而湿润的嘴唇。这感觉与新民的不一样,新民的亲吻是那么扎实沉稳刻板规矩,而此刻,却飘忽、温润、胆怯,和一种带着罪恶感的慌乱。
她终于往前走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拥抱。她没有回首,像是对迎面的风说,别这样肖童,我爱你可我是你的姐姐。
肖童再一次抱紧了她,比刚才更加执著有力。他说庆春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只要你高兴,我可以从这儿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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