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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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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格。法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眼里不过是高等的巧匠。在巴黎最完美的诗人中间,
有一个曾经立过一张〃当代法国诗坛的工作表,详列各人的货物,出起或薪饷〃;上面写
的有〃水晶烛台,东方绸帛,金质纪念章,古铜纪念章,有钱的寡妇用的花边,上色的塑
像,印花的珐琅〃,同时指出哪一件是哪一个同业的出品。他替自己的写照是〃蹲在
广大的文艺工场的一隅,缀补着古代的地毯,或擦着久无用处的古枪〃。——把艺术家看
作只求技术完满的良工巧匠的观念,不能说不美,但不能使克利斯朵夫满足。他一方面
承认他职业的尊严,但对于这种尊严所掩饰的贫弱的生活非常瞧不起。他不能想象一个
人能为写作而写作。他不能徒托空言而要言之有物。
    “我说的是事实,你说的是空话”
    克利斯朵夫有个时期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尽量吸收,然后精神突然活跃起来,觉
得需要创作了。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对他的个性有种刺激的作用,使他的力量加增了
好几倍。在胸中泛滥的热情非表现出来不可,各式各种的热情都同样迫切的要求发泄。
他得锻炼一些作品,把充塞心头的爱与恨一起灌注在内;还有意志,还有舍弃,一切在
他内心相击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权利的妖魔,都得给它们一条出路。他写好一件作品把
某一股热情苏解,——(有时他竟没有耐性完成作品),——又立刻被另外一股相反的
热情卷了去。但这矛盾不过是表面的:虽然他时时刻刻在变化,精神是始终如一。他所
有的作品都是走向同一个目标的不同的路。他的灵魂好比一座山:他取着所有的山道爬
上去;有的是浓荫掩蔽,迂回曲折的;有的是烈日当空,陡峭险峻的;结果都走向那高
踞山巅的神明。爱,憎,意志,舍弃,人类一切的力兴奋到了极点之后,就和〃永恒〃接
近了,交融了。所谓〃永恒〃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不论是教徒,是无神论者,是无处不
见生命的人,是处处否定生命的人,是怀疑一切,怀疑生亦怀疑死的人,——或者同时
具有这些矛盾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人。所有的矛盾都在永恒的〃力〃中间融和了。克利斯
朵夫所认为重要的,是在自己心中和别人心中唤醒这个力,是抱薪投火,燃起〃永恒〃的
烈焰。在这妖艳的巴黎的黑夜中,一朵巨大的火花已经在他心头吐放。他自以为超出了
一切的信仰,不知他整个儿就是一个信仰的火把。
    然而这是最容易受法国人嘲笑的资料。一个风雅的社会最难宽恕的莫过于信仰;因
为它自己已经丧失信仰。大半的人对青年的梦想暗中抱着敌视或讪笑的心思,其实大部
分是懊丧的表现,因为他们也有过这种雄心而没有能实现。凡是否认自己的灵魂,凡是
心中孕育过一件作品而没有能完成的人,总是想:
    “既然我不能实现我的理想,为什么他们就能够呢?不行,我不愿意他们成功。”
    象埃达?迦勃勒①一流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他们暗中抱着何等的恶意,想消灭
新兴的自由的力量;用的是何等巧妙的手段,或是不理不睬,或是冷嘲热讽,或是使人
疲劳,或是使人灰心,——或是在适当的时间来一套勾引诱惑的玩艺    
  ①易卜生戏剧《埃达?迦勃勒》中的主角,怀有高远的理想而终流于庸俗浅薄。
 
    这种角色是不分国界的。克利斯朵夫因为在德国碰到过,所以早已认识了。对付这
一类的人,他是准备有素的。防御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先下手为强;只要他们来亲近他,
他就宣战,把这些危险的朋友逼成仇敌。这种坦白的手段,为保卫他的人格固然很见效,
但对于他艺术家的前程决不能有什么帮助。克利斯朵夫又拿出他在德国时候的那套老办
法。他简直不由自主的要这么做。只有一点跟从前不同:他的心情已经变得满不在乎,
非常轻松。
    只要有人肯听他说话,他就肆无忌惮的发表他对法国艺术界的激烈的批评,因之得
罪了许多人。他根本不想留个退步,象一般有心人那样去笼络一批徒党做自己的依傍。
他可以毫不费力的得到别的艺术家的钦佩,只消他也钦佩他们。有些竟可以先来钦佩他,
唯一的条件是大家有来有往。他们把恭维这回事看做放债一样,到了必要的时候可以向
他们的债务人,受过他们恭维的人,要求偿还。那是很安全的投资。——但放给克利斯
朵夫的款子可变了倒账。他非但分文不还,还没皮没脸的把恭维过他作品的人的作品认
为平庸谫陋。这样,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怀着怨恨,决意一有机会便如法炮制,回敬
他一下。
    在克利斯朵夫做的许多冒失事中间,有一桩是跟吕西安?雷维—葛作战。他到处遇
到他,而对于这个性情柔和的,有礼的,表面上完全与人无损,反显得比他更善良,至
少比他更有分寸的家伙,克利斯朵夫没法藏其他过于夸张的反感。他逗吕西安讨论,不
管题目如何平淡,克利斯朵夫老是会把谈锋突然之间变得尖锐起来,使旁听的人大吃一
惊。似乎克利斯朵夫想出种种借口要跟吕西安拚个你死我活;但他始终伤不到他的敌人。
吕西安机灵之极,即使在必败无疑的时候,也会扮一个占上风的角色;他对付得那么客
气,格外显出克利斯朵夫的有失体统。克利斯朵夫的法语说得很坏,夹着俗话,甚至还
有相当粗野的字眼,象所有的外国人一样早就学会而用得不恰当的,自然攻不破吕西安
的战术了。他只是愤怒非凡的跟这个冷嘲热讽的软绵绵的性格对抗。大家都派他理屈:
因为他们并看不出克利斯朵夫所隐隐约约感觉到的情形:就是说吕西安那种和善的面目
是虚伪的,因为遇到了一股压不倒的力量而想无声无息的使它窒息。吕西安并不急,跟
克利斯朵夫一样等着机会:不过他是等机会破坏,克利斯朵夫是等机会建设。他毫不费
力的使高恩和古耶对克利斯朵夫疏远了,好似前此使克利斯朵夫慢慢的跟史丹芬家疏远
一样。他使他完全孤立。
    其实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努力往孤立的路上走。他教谁都对他不满意,因为他不属
于任何党派,并且还进一步反对所有的人。他不喜欢犹太人,但更不喜欢反犹太的人。
这般懦怯的多数民族反对强有力的少数民族,并非因为这少数民族恶劣,而是因为它强
有力;这种妒忌与仇恨的卑鄙的本能使克利斯朵夫深恶痛绝。结果是犹太人把他当做反
犹太的;而反犹太的把他当做犹太人。艺术家则又认为他是个敌人。克利斯朵夫在艺术
方面不知不觉把自己的德国曲谱表现得特别过火。和某种只求感官的效果而绝不动心的
巴黎乐派相反,他所加意铺张的是强烈的意志,是一种阳刚的,健全的悲观气息。表现
欢乐的时候又不讲究格调的雅俗,只显出平民的狂乱与冲动,使提倡平民艺术的贵族老
板大片反感。他所用的形式是粗糙的,同时也是繁重的。他甚至矫枉过正,有意在表面
上忽视风格,不求外形的独创,而那是法国音乐家特别敏感的。所以他拿作品送给某些
音乐家看的时候,他们也不细读,就认为它是德国最后一批的瓦格纳派而表示瞧不起,
因为他们是一向讨厌瓦格纳派的。克利斯朵夫却毫不介意,只是暗中好笑,仿着法国文
艺复兴期某个很有风趣的音乐家的诗句,反复念道:
    
    得了罢,你不必慌,如果有人说:
    这克利斯朵夫没有某宗某派的对位,
    没有同样的和声。
    须知我有些别人没有的东西。
    可是等到他想把作品在音乐会中演奏的时候,就发见大门紧闭了。人们为了演奏—
—或不演奏——法国青年音乐家的作品已经够忙了,哪还有位置来安插一个无名的德国
人?
    克利斯朵夫绝对不去钻营。他关起门来继续工作。巴黎人听不听他的作品,他觉得
无关重要。他是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写作,并非为求名而写作。真正的艺术家决不顾虑作
品的前途。他象文艺复兴期的那些画家,高高兴兴的在屋子外面的墙上作画,虽然明知
道十年之后就会荡然无存。所以克利斯朵夫是安安静静的工作着,等着时机好转;不料
人家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帮助。
    那时克利斯朵夫正跃跃欲试的想写戏剧音乐。他不敢让内心的抒情成分自由奔放,
而需要把它限制在一些确切的题材中间。一个年轻的天才,还不能控制自己、甚至不知
道自己的真面目的人,能够定下界限,把那个随时会溜掉的灵魂关在里头当然是好的。
这是控制思潮必不可少的水闸。——不幸克利斯朵夫没有一个诗人帮忙;他只能从历史
或传说中间去找题材来亲自调度。
    几个月以来在他脑中飘浮的都是些《圣经》里的形象。母亲给他作为逃亡伴侣的
《圣经》,是他的幻梦之源。虽然他并不用宗教精神去读,但这部希伯莱民族的史诗自
有一股精神的力,更恰当的说是有股生命力,好比一道清泉,可以在薄暮时分把他被巴
黎烟薰尘污的灵魂洗涤一番。他虽不关心书中神圣的意义,但因为他呼吸到犷野的大自
然气息和原始人格的气息,这部书对他还是神圣的。诚惶诚恐的大地,中心颤动的山岳,
喜气洋溢的天空,猛狮般的人类,齐声唱着颂歌,把克利斯朵夫听得出神了。
    在《圣经》中他最向往的人物之一是少年时代的大卫。但他心目中的大卫并非露着
幽默的微笑的佛罗伦萨少年,或神情紧张的悲壮的勇士,象范洛几沃与弥盖朗琪罗表现
在他们的杰作上的:他并不认识这些雕塑。他把大卫想象做一个富有诗意的牧人,童贞
的心中蕴藏着英雄的气息,可以说是种族更清秀,身心更调和的,南方的西格弗里德。
——因为克利斯朵夫虽然竭力抵抗拉丁精神,其实已经被拉丁精神渗透了。这不但是艺
术影响艺术,思想影响艺术,而是我们周围的一切——人与物,姿势与动作,线条与光
——的影响。巴黎的精神气氛是很有力量的,最倔强的性格也会受它感化,而德国人更
抵抗不了:他徒然拿民族的傲气来骄人,实际上是全欧洲最容易丧失本性的民族。克利
斯朵夫已经不知不觉感染到拉丁艺术的中庸之道,明朗的心境,甚至也相当的懂得了造
型美。他所作的《大卫》就有这些影响。
    他想描写大卫和扫罗王的相遇,用交响诗的形式表现两个人物。在一片荒凉的高原
上,周围是开花的灌木林,年轻①的牧童躺在地下对着太阳出神。清明的光辉,大地的
威力,万物的嗡嗡声,野草的颤动,羊群的铃声,使这个还没知道负有神圣使命的孩子
引起许多幻想。他在和谐恬静的气氛中懒洋洋的唱着歌,吹着笛子。歌声所表现的欢乐
是那么安静,那么清明,令人听了哀乐俱忘,只觉得是应该这样的,不可能不这样的
可是突然之间,荒原上给巨大的阴影笼罩了,空气沉默了;生命的气息似乎退隐到地下
去了。唯有安闲的笛声依旧在那里吹着。精神错乱的扫罗王在旁边走过。他失魂落魄,
受着虚无的侵蚀,象一朵被狂风怒卷的,自己煎熬自己的火焰。他觉得周围是一平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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