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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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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坐在我们所爱的人的床头,分担我们的忧苦,鼓动我们的希望仿佛他们不是我们
一家人!如果我们敢老实说出我们的思想,那末巴黎批评家所颂扬的某个法国艺术家,
对我们倒真是外国人呢。”
    “其实,〃奥里维说,〃倘使艺术真有什么疆界的话,倒不在于种族而在于阶级。我
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种艺术叫做法国艺术,另外一种叫做德国艺术;但的确有一种有钱
人的艺术跟一种没有钱的人的艺术。格路克是个了不起的布尔乔亚,他是属于我们这个
阶级的。某个法国艺术家,这儿我不愿意指出他的姓名,却并不是:虽然他是布尔乔亚
出身,但他以我们为羞,否认我们;而我们也否认他。”
    奥里维说得很对。克利斯朵夫愈认识法国人,愈觉得法国的老实人和德国的老实人
没有多大分别。亚诺夫妇使他想其他亲爱的老许茨:爱好艺术的心那么纯洁,没有我见,
没有利害观念。为了纪念许茨,他也就喜欢他们了。
    他觉得世界上的老实人不应当因种族不同而在精神上分疆划界,同时又觉得在同一
种族之内,老实人也不应当为了思想不同而分什么畛域。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无意之间
使两个似乎最不能彼此了解的人,高尔乃伊神甫与华德莱先生,相识了。
    克利斯朵夫时常向两个人借书看,而且用着那种奥里维不以为然的随便的态度,把
他们的书交换的转借给他们。高尔乃伊神甫并不因此生气,他对别人的心灵有种直觉;
他看出潜藏在年轻的邻居心中的宗教气息。一部从华德莱先生那边借来,而为三个人以
各各不同的理由爱读的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使他们精神上先就接近了。有一天他们俩偶
尔在克利斯朵夫家里碰上了。克利斯朵夫先是怕两位客人彼此会说出不大客气的话。可
是相反,他们一见之下竟非常殷勤,谈些没有危险的题目,交换旅行的感想和人生经验。
他们发觉彼此都是仁厚长者,抱着《福音书》精神和想入非非的希望,虽然各人都是牢
骚满腹,非常灰心。他们互相表示同情,但多少带点儿嘲弄的意味。这是一种心领神会
的巧合。他们从来不提到他们信仰的内容,平时很少相见,也不求相见;但遇到的时候
都觉得很愉快。
    以思想的洒脱而论,高尔乃伊神甫并不亚于华德莱。这是克利斯朵夫意想不到的。
他对于这种自由的虔诚的思想,慢慢的看出了它的伟大;他觉得这个教士所有的思想,
行为,宇宙观,都渗透了坚强而恬静的神秘气息,没有一点儿骚乱的成分,只使他生活
在基督身上,就跟——照他的信仰来说——基督生活在上帝身上一样。
    他对什么都不否认,对无论哪一种表现生命的力都不否认。在他看来,一切的著作,
古代的跟现代的,宗教的跟非宗教的,从摩西到裴德罗,都是确实的,通神的,上帝的
语①言。《圣经》不过是其中最丰富的一部,有如教会是一群结合在神的身上的最优秀
的弟兄;但《圣经》与教会并不把人的精神束缚在一条呆板固定的真理之内。基督教义
是活的基督。世界的历史只是神的观念不断扩张的历史。犹太庙堂的颠覆,异教社会的
崩溃,十字军的失败,鲍尼法斯八世的受辱,伽②利略的把陆地放在无垠的太空中间,
王权的消灭,教会协定的废止:这一切在某一个时期都曾经把人心弄得徬徨无主。有的
人拚命抓着倒下去的东西不肯放手;有的人随便抓了一块木板起流出去。高尔乃伊神甫
只问自己:“人在哪里呢?使他们生存的东西在哪里呢?〃因为他相信:“生命所在的地
方就是神所在的地方。〃——他为了这个缘故对克利斯朵夫很有好感。    
  ①裴德罗为法国近代大化学家,政治家。
    ②鲍尼法斯八世为十三世纪时教皇,以反对法国国王向教会征税而受辱。
 
    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觉得一颗伟大的虔诚的心有如美妙的音乐,在他心中唤起
遥远而深沉的回声。凡是天性刚毅的人必有自强不息的能力,也就是生存的本能,挣扎
图存的本能,好比把一条倾侧的船划了一桨,恢复它的平衡,使它冲刺出去;——因为
有这种自强不息的力量,克利斯朵夫两年来被巴黎的肉欲主义所引起的厌恶与怀疑,反
而使上帝在他心中复活了。并非他相信上帝。他始终否认上帝,但心中充满着上帝的精
神。高尔乃伊神甫微笑着和他说,他好似他的寄名神①一样,生活在上帝身上而自己不
知道。    
  ①所谓寄名神即圣者克利斯朵夫。
 
    “那末怎么我看不见上帝的呢?〃克利斯朵夫问。
    “你好似成千累万的人一样:天天看见他而没想到是他;上帝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显
示给所有的人:——对于有些人就在日常生活中显示,好象对圣?比哀尔在加里莱那样;
——对于另一些人,例如对你的朋友华德莱先生,就象对圣?多玛那样用人类的创伤与
忧患来显示;——对于你,上帝是在你的理想的尊严中显示你早晚会把他认出来的。”
    “我永远不会让步,我精神上是自由的,〃克利斯朵夫说。
    “和上帝同在的时候,你更自由,〃教士安安静静的回答。
    可是克利斯朵夫不答应人家把他硬派为基督徒。他天真的热烈的抗辩,仿佛人家把
他的思想题上这个或那个名字真有什么关系似的。高尔乃伊神甫静静的听着他,带着一
种教士所惯有的,人家不容易觉察的讥讽的意味,也抱着极大的慈悲心。他极有耐性,
那是从他信仰的习惯来的。教会给他受的考验把他的耐性锻炼过了;虽然非常悲伤,经
过很大的苦闷,他的耐性还没受到伤害。被上司压迫,一举一动都受到主教的监视,也
被那些自由思想者在旁窥伺,——他们想利用他来做跟他的信心相反的事,——同教的
教友与教外的敌人同样的不了解他,排斥他:这种种情形对他当然非常惨酷。他不能抗
拒,因为应当服从。他也不能真心的服从,因为上司明明是错的。不说固然苦恼,说了
而被人曲解也是苦恼。此外,还有你应当负责的别的心灵,你看着他们痛苦,等着你指
导他们,援助他们高尔乃伊神甫为了他们,为了自己而痛苦,可是他忍下去了。他
知道在那么长久的教会历史中,这些磨难的日子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是沉默隐忍的
结果使他把自己慢慢的消磨完了:他变得胆小,怕说话,连一点儿极小的活动都担任不
了,最后竟入于麻痹状态。他觉得这情形很难过,可并不想振作。这次遇到克利斯朵夫,
对他是个很大的帮助。这个邻居的朝气,热诚,对他天真恳挚的关心,有时不免唐突的
问话,使他精神上得到很多好处。这是克利斯朵夫强其他重新加入活人的队伍。
    电机工人奥贝在克利斯朵夫那儿遇到高尔乃伊。他一看见教士,不由得浑身一震,
不大能把厌恶的心理藏起去。便是在初见面的刺激过去以后,他跟这个没法下一定义的
人在一起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但他能和有教养的人谈话是挺高兴的,所以把反对教会的
心情硬压下去了。他对于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之间那种亲热的口吻非常诧异;同
样使他惊奇的,是看到世界上竟会有一个民主派的教士和一个贵族派的革命党:那可把
他所有的思想都搅糊涂了。他想来想去也没法把他们归类,因为他是需要把人归了类才
能了解的。而要找到一个部门,能把这个读着阿那托?法朗士和勒南的著作,安安静静
的,又公平又中肯的谈论这两位作家的教士放进去,的确不容易。关于科学的问题,高
尔乃伊神甫的原则是让那些懂得科学而非支配科学的人指导。他尊重权威;但他认为权
威和科学不属于一个系统。肉,灵,爱:这是三个不同的系统,是神明的梯子的三个阶
级。——当然奥贝体会不到这种精神境界。高尔乃伊神甫声气柔和的告诉克利斯朵夫,
说奥贝使他想起从前看见过的那种法国乡下人:——有个年轻的英国女子向他们问路。
她说的是英语,他们不懂。他们跟她说法语,她也不懂。于是他们不胜同情的望着她,
摇摇头,一边说一边重新做他们的工作:“真可惜!这姑娘人倒长得挺好看!”
    最初一个时期,奥贝对着教士和华德莱先生的学问和高雅的举止感到胆小,不敢出
声,尽量把他们的谈话吞在肚里。慢慢的他也插嘴了;因为他很天真的需要听到自己说
话。他发表些渺渺茫茫的空想。那两位很有礼貌的听着,暗中不免有点好笑。奥贝高兴
之下,控制不了自己;他利用着,不久更滥用高尔乃伊神甫的无穷尽的耐性。他对他朗
诵自己呕尽心血的作品。教士无可奈何的听着,倒也不怎么厌烦:因为他所听的并不是
对方说的话而是对方这个人。事后克利斯朵夫说他这样的受罪真是可怜,他却回答:
“呕!我不是也听别人的一套吗?”
    奥贝对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很感激;三个人不管彼此了解与否,居然很相爱,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能这样的接近非常奇怪。那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原来是克
利斯朵夫把他们结合了。
    克利斯朵夫也拉拢了三个孩子做他的同党,那是哀斯白闲家的两个女孩子和华德莱
先生的义女。他已经跟她们做了朋友,看她们那末孤独非常同情。他对她们中间每个人
讲着她不认识的小朋友,久而久之引起了她们相见的愿望。她们互相在窗子里做手势,
在楼梯上偷偷的交换一言半语。她们渴想交朋友的表示,再加上克利斯朵夫的帮助,居
然使双方的家长答应她们在卢森堡公园相会。克利斯朵夫因为计划成功很高兴,在她们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去看她们:发觉她们又窘又笨拙,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桩快乐事儿。他
却是一下子就把她们的窘态给赶跑了,想出玩艺儿来,提议大家奔跑,追逐;他自己也
混在里头,仿佛只有十岁。公园里散步的人看着这大孩子一边嚷一边跑,被三个小姑娘
追着,在树木中间绕来绕去。她们的父母却始终抱着猜疑的心思,不大乐意让卢森堡公
园的集会多来几次,——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容易监督孩子。——克利斯朵夫便设法
教住在底层的夏勃朗少校请她们就在屋子下面的花园里玩。
    一个碰巧的机会已经使克利斯朵夫和军官有了往来。——(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
够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书桌摆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几页乐谱被风吹到
下面的花园里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楼去捡,照例秃着头,敞开着衣服。他以为只要跟仆
人交涉一下就行了,不料开门的是军官的女儿。他略微愣了一愣,说明来意。她笑了笑,
把他带进门去,一同到园子里。他捡起了纸张,由她送出来的时候,恰好军官从外边回
来,好不惊奇的望着这古怪的客人。女儿笑着把他们介绍了。
    “啊!原来就是楼上的音乐家?好极了!咱们是同行。”
    他说着,握着他的手。两人用一种友善的说笑的口气,谈着他们互相供应的音乐会,
就是说克利斯朵夫的琴声和少校的笛声。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军官留着他,越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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