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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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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去看她心爱的作品上演,结果竟没有去;而在能够作一次她所喜欢的旅行的时候,
临了还是留在家里。她的性格是禁欲主义和神经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经衰弱绝对
没有损害到她思想的淳朴。她的生命是受伤了,精神却并没有。唯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一
个旧创,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迹。而更深刻更暧昧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
命运的烙印,是已经在那里摧残她的潜伏的疾病。——然而朗依哀一家只看见她那双有
时使他们难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丽纳在无愁无虑的快乐的时候,——这是她幼年的正常状态——根本不大注意
到姑母。但她到了一个年纪,身心都骚动起来,使她在莫名片妙的神魂颠倒的时间,虽
然并不长久、但觉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时间,尝到了悲苦、厌恶、恐怖、郁闷的滋味,
——象个孩子淹在水里而不敢喊救命的时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见玛德姑母对她伸着手
了。啊!其余的人和她离得多远!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面上亲切而实际自私,又是那样
自满,哪有心思来理会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的悲伤!但姑母是懂得的,并且和她表示同
情。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非常纯朴的笑笑,隔着饭桌对雅葛丽纳挺和善的瞧一眼。雅
葛丽纳觉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玛德不声不响,只拿手摩着雅葛丽纳的头。
于是她信赖姑母了,心中一不好过就去访问这位好朋友。不论什么时候去,她有把
握可以遇到同样宽容的眼睛,把它们的恬静灌注一部分到她心里。她并不和姑母提起她
幻想的罗曼史,那她要觉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绝对不是真的。但她说出她渺渺茫茫的,
深刻的,更实在的苦闷。
“姑妈,”她有时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愿意幸福啊!”
“可怜的孩子!”姑妈微微笑了笑。
雅葛丽纳把头枕在她膝上,吻着那抚摩她的手:“我将来能幸福吗?姑妈,告诉我,
我将来能幸福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一半要靠你一个人愿意幸福的时候一定会幸福的。”
雅葛丽纳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吗?你?”
玛德凄凉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难道你不信吗?”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丽纳停住了。
“怎么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种方式的。”
“可怜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玛德说。
“真的,”雅葛丽纳坚决的摇摇头,继续说,“象你那样,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受得了。可是有许多办不到的事,人生会教你办得到。”
雅葛丽纳听了不大放心,回答说:“噢!我可不愿意学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
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种。”
“可是人家问你究竟要怎么样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么。”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举出来,她只找到一件,翻来覆去象复唱的歌辞一样:
“第一,我要人家爱我。”
玛德不出一声,做着针线。过了一会,她说:“倘使你不爱人家,单是人家爱你有
什么用?”
雅葛丽纳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妈,我说的当然是限于我所爱的人!其余的
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无所爱又怎么呢?”
“你这话好怪!一个人总是有所爱的。”
玛德摇摇头,表示怀疑。”一个人并不能真爱,只是心里要爱。爱是上帝给你的一
种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赐给你。”
“倘使人家不爱我呢?”
“人家不爱你,你也得这样。你会因之更幸福。”
雅葛丽纳拉长着脸,装出气恼的模样:“我可不愿意,我对这个一点不感兴趣。”
玛德很亲热的笑了,望着雅葛丽纳叹了口气,随后又做她的活儿。
“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老说可怜的孩子?”雅葛丽纳不大放心的问。
“我不愿意做个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希望幸福呢!”
“就因为此我才说:可怜的孩子!”
雅葛丽纳有些恼了。但不久也就过去了。姑母笑得那么尽兴,使她沉不下脸来。她
一边假装生气一边拥抱她。其实,一个人在这个年龄上听到自己将来——在很远的将来
——会有点儿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从远处看,人生的不幸还很有诗意呢;一个人
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丽纳完全没觉察姑母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只注意到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以
为那是她喜欢待在家里的怪脾气,雅葛丽纳还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两次她去探望的时
候,碰到医生出门。她就问姑母:“你病了吗?”
姑母回答:“只是一点儿小病。”
可是她连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顿饭都不去了。雅葛丽纳气忿忿的去质问她。
“好孩子,”玛德很温和的说,“我累了。”
雅葛丽纳不相信,以为是推托。
“哼,每星期上我们家来两小时就累了吗?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呆在你那个火炉
旁边。”
她回家得意扬扬的把这些刻薄话讲出来,不料立刻被父亲训了几句:
“别跟姑妈去烦!你难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凶吗?”
雅葛丽纳听着脸都白了;她声音颤抖的追问姑母害了什么病。人家不肯告诉她。最
后她才知道是肠癌,据说姑母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
雅葛丽纳心里害怕了好几天,等到见了姑母才宽慰一些。玛德还算运气,并不太痛
苦。她依旧保持着安详的笑容,在透明的脸上映出内心的光彩。雅葛丽纳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们弄错了,要不然她怎么能这样安静呢?”
她又絮絮叨叨的讲那些心腹话,玛德听了比从前更关切了。可是谈话中间,姑母有
时会走出屋子,一点不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等剧烈的疼痛过去了,脸色正常了,才回进
来。她绝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饰;也许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知道受着病魔侵蚀,
觉得毛骨悚然,不愿意把思想转到这方面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于保持这最后几个月的
和气恬静。可是病势出人意外的急转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丽纳以外不再接见任何人。
后来雅葛丽纳探望的时间也不得不缩短。后来终于到了分别的日子。姑母躺在几星期来
没离开过的床上,跟小朋友告别,说了许多温柔与安慰的话。然后她关起门来等死。
雅葛丽纳有几个月功夫非常痛苦。姑母死的时候,她正经历着精神上最苦闷的时期;
在这种情形之下能支持她的原来只有姑母一个人。此刻她可孤独到极点。她很需要一种
信仰做依傍。从表面上看,这种倚傍似乎不会缺少的:她从小就奉行宗教仪式;她的母
亲也是的。但问题就在这儿:母亲是奉行仪式的,玛德姑母却并不:怎么能不把她们做
比较呢?大人们视若无物的谎言逃不过儿童的眼睛,他们很清楚的看到许多弱点与矛盾。
雅葛丽纳发觉母亲跟一般自称信仰宗教的人照旧怕死,仿佛没有信仰一样。真的,靠宗
教是不够的此外,还有些个人的经验,反抗,厌恶,一个笨拙的忏悔师伤害她的说
话都使她怀疑宗教。她继续上教堂去,可是并无信仰,只象拜客一样,表示自己有
教养。她觉得宗教象世界一样空虚。唯一的救星是对于死者的回忆,她把她完全裹在身
上了。她悔恨当初不该逞着青年人自私的脾气而忽视姑母,如今是叫也叫不应了。她把
她的面目理想化;而玛德留下的深刻的韬晦的生活榜样,使她讨厌社会上那种不严肃不
真实的生活。她睛中只看见它的虚伪;而那些可爱的诱惑,在别的时间会使她觉得好玩
的,此刻却使她深恶痛绝。她患着神经过敏症。无论什么都会教她痛苦;她的意识一点
儿不受蒙蔽。凡是一向因为漠不关心而没注意到的事,她现在统统看到了。其中有一件
竟把她伤害入骨。
有天下午,她在母亲的客室里。朗依哀太太正在见客,——一个时髦画家,装腔作
势的小白脸,是她们家的熟客,但并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丽纳觉得自己在场使母亲
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她愈加留着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点儿不耐烦,轻微的偏头痛使
她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们象糖果一般咬着的头痛丸搞糊涂了,不大留神自
己的话。她无意之间把客人叫做“我的心肝”
她立刻发觉了。他也和她一样的不动声色。两人继续用客气的口吻谈下去。正在一
旁沏茶的雅葛丽纳心中一震,差点儿把一只杯子滑在地下。她感觉到他们在背后交换着
会心的微笑。她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给遮掩过去了。—
—这个发见把她吓坏了。雅葛丽纳从小过着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听到这一类的玩艺儿,
她自己也会嘻嘻哈哈的提起的,可是这一回竟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看见她的母
亲她的母亲,那事情可不同了!以她惯于夸大的性情,她从这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
极端。至此为止,她对什么都不猜疑的。从今以后,她对一切都猜疑了。她想着母亲过
去的行为,推详某些小节。没有问题,轻佻的朗依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
丽纳还要加些上去。她很想接近父亲;他跟她一向比较密切,而他的聪明也对她很有吸
引力。她愿意多爱一些父亲,对他表示同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为他抱怨;于
是这神经过敏的少女又气了疑心,比对母亲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说父亲是什么都明白的,
但认为假作痴聋更方便;只要自己能够为所欲为,别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于是雅葛丽纳觉得没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们。她爱他们。可是她在这儿过不下去
了。西蒙纳的友谊对她并没帮助,她很严厉的批判她从前的伴侣的弱点,对自己也不随
便放过,看到自身的丑恶与平庸大为痛苦,只无可奈何的回想着纯洁的姑妈。但这些回
忆也慢慢的消失了;时间的洪流把它们淹没了,把它们的痕迹洗掉了。由此可见,一切
都是要完的;她将来要跟别人一样的掉在污泥里噢!无论如何都得跳出这个世界!
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这个又狂乱又孤独、又厌世又热烈的时期,抱着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着一个
无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时候,雅葛丽纳遇到了奥里维。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样邀请了那个冬天走红的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来了,
照例不想讨人喜欢。朗依哀太太可仍旧觉得他可爱:——只要在当令的时候,他拿出无
论什么态度都可以;人家总觉得他可爱的;这往往是几个月的事。雅葛丽纳并不觉得他
怎么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维先就使她不信任。何况他粗鲁的举动,高声
的说话,快活的心情,都教她看不上眼。以她那时的心境,生活的兴致显得是鄙俗的;
她所追求的是凄凉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为喜欢这个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
强了。但他谈话之间提起了奥里维:他需要把他的朋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连在一起。
他把奥里维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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