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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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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处,是从此可以逃掉内地与父母的双重监督。他看到法律就
头痛,决意将来不吃这行饭;但只要父亲活着,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志愿。也许他很乐意
在决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时候。象他那等人,一辈子都空想着将来做些什么,可能做些什
么,目前却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轨,凭着乡下青年的狠劲,把自
己交给了两桩热情:女人和音乐;一方面被音乐会搅昏了头,一方面也为了寻欢作乐搅
昏了头。他为此虚度了几年,一点不想办法补足他的音乐教育。骄傲,暴躁,独立不羁
与多疑的坏脾气,使他没法跟任何教师去学,也不愿向任何人请教。
    “父亲死后,他把法律书一古脑儿丢开了。没有勇气学习必不可少的技术,他先就
开始作曲。由于懒惰游荡的老毛病与寻欢作乐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里很有感情,
但他始终抓不住自己的思想与形式,结果只能写些无聊的滥调。最糟的是,这个平庸的
家伙心中的确有点儿伟大的东西。我看过他两件从前的作品,东零西碎的颇有些动人的
思想,仅仅露出些端倪,马上就变了样。那仿佛泥坑上面的一些火而且他的脑子又
是好不古怪!他想对我解释贝多芬的奏鸣曲,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
他抱着何等的热情,态度何等的严肃!他一边说一边含着眼泪。他能够为了所爱的东西
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他又动人又滑稽。正当我预备当面笑他的时候,
心里竟想拥抱他了真是老实到了骨子里。他瞧不起巴黎文艺社团的欺诈,也瞧不起
那些空头的名人——另一方面仍禁不住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天真的仰慕走红的人
    “他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几个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时候,又
象许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样,偏偏老实起来,娶了一个被他勾引的没有钱的女人。她嗓
子很好,并不爱好音乐而弄着音乐。两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
演技来维持。自然,他们不久就发见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父
亲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梦,以为自己作不到的事可以由她来实现了。小姑娘象她的母亲,
只能成为一个毫无天分的钢琴匠;她非常敬爱父亲,拚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欢心。几年
之中,他们跑遍了名城胜地的旅馆,挣来的钱还不如受的羞辱多。娇弱而劳作过度的孩
子死了。绝望的妻子脾气越来越坏。简直是无边的苦海,没有希望跳出来,同时他心里
又抱着一个没有能力达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
    “唉,朋友,我看到这可怜的一事无成的家伙,一生只是一组连续不断的悔恨,我
就心里想:——瞧,我就可能成为这种人。我们童年时代的心灵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
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们的音乐思想也有某些共同点;不过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
来。我没有象他那样的陷落是靠的什么呢?没有问题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
遭遇。并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论,难道那完全是凭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吗?岂非多半是靠
我的种族,靠我的朋友们,靠那帮助我的神的力量吗?——想到这些,我就变得谦
卑了。一个人觉得所有爱艺术,为艺术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从末流到第一流,距
离并不大
    “在这一点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话。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帮助别人的
时候,决不该独善其身。所以我留在这里了,我要强迫自己每年在这儿住几个月,或是
在维也纳,或是在柏林,虽然我已经住不惯这些都市。可是我不应该离开岗位。即使这
种逗留不能有益于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担心的,——至少可能对我自己有点儿好处。
而且想到这是你的愿望,我还可以觉得安慰。再说(我不愿意扯谎)我在这儿
也渐渐感到愉快了。再会罢,专制的王后,你胜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并且
喜欢做了。
 
                      克利斯朵夫”
    这样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为讨她喜欢,一部分也因为他艺术家的好奇心觉醒之
下,被新生的艺术界景象迷住了。他精神上把所见所为的一切都献给葛拉齐亚,写信告
诉她。他很知道,希望她对这些感到多大兴趣未免是妄想;也许她还有点儿漠不关心呢。
但他感激她并不过于表示出来。
    她经常每半个月复他一封信,都是措辞亲切而极有节度的,象她的动作一样。提到
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她始终保持着温柔,高傲,矜持的态度。她知道她的话会在克利斯
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剧烈的反响,所以宁可表示得冷淡一点而不愿意挑动他的热情,因为
她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兴奋。可是她凭着女性的聪明,自有办法不让朋友的爱情感到失意,
倘使她有何冷淡的话扫了对方的兴,她会立刻用几句甜蜜的话把伤口包扎起来。克利斯
朵夫不久就看透这种策略,便也使出爱情的狡计,努力压制自己的冲动,把信写得更有
节制,使葛拉齐亚复信的时候减少一点儿警惕。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对于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动越感到兴味。特别因为青年人对
他的好感比较少,所以他觉得更有意思。他没有看错;他的走红不过是昙花一现。十年
退隐之后再回到巴黎来,他不免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可是命运弄人,这一回捧他的竟是
他从前的敌人——时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艺术家倒反暗中对他抱着敌意,或者存着
猜忌的心。他的权威是靠着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数量巨大的作品,热烈肯定的语气,不
顾一切的真诚。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了解
他,不喜欢他。他已经站在当代的艺术潮流之外了。他是个怪物,是个不合时宜的活榜
样。那他一向是的。十年的孤独更加强了这一点。他不在的那个时期,在欧洲,尤其在
巴黎,就象他亲眼看到的,完成了一番复兴的事业。一个新的秩序产生了。一代新人兴
起来了,——爱行动甚于爱了解,爱占有甚于爱真理的一代。它要生活,要抓住生活,
哪怕要用谎言去换取也有所不顾。骄傲的谎言,——各式各种骄傲的谎言:种族的骄傲,
阶级的骄傲,宗教的骄傲,文化与艺术的骄傲,——对它都是好的,只要是一副铁的蓝
甲,只要能供给它刀剑盾牌,保护它踏上胜利之路。所以这一代的人最讨厌听到响亮的
苦恼的声音,使他们想起世界上还有怀疑与痛苦:那仿佛是飓风,曾经扰乱那个才溜掉
不久的黑夜的;而且大家虽然否认,虽然想忘记,那些飓风还继续威胁着世界。距离太
近了,要不听见是不可能的;于是青年们恨恨的掉过头去,大声疾呼的嚷着,想震聋自
己的耳朵。但那个声音比他们的更响。所以他们恨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的望着他们,看到大家不顾一切的向着一个切实的目标,
一个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们在这个潮流中故意做得胸襟狭窄,并不使他
惊骇。一个人向着目标迈进的时候应当笔直的朝前望的。至于他,坐在一个世界的拐角
儿上,能够回头瞧瞧那个惊心动魄的黑夜,向前瞻望那年轻的笑容可掬的希望,对着清
新而狂热的黎明体会一下那种不可捉摸的美,觉得挺有意思。他站的地位是钟摆的轴心
上稳定的一点,钟摆却又在望一边荡过去了。他虽然不跟着钟摆一起动作,却非常高兴
的听着人生的节奏跳动。那般人否认他过去的悲怆,他可是和他们一同希望着。要来的
一定会来的,就象他所梦想的一样。十年以前,奥里维在黑暗与痛苦中——那可怜的高
卢小公鸡——曾经用他脆弱的歌声报告天将破晓的消息;歌唱的人不在了,歌的精神却
是实现了。法兰西园子里的鸟都已经醒过来。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听见奥里维的声音
复活了,盖过了别的啼声,更响亮,更清楚。
    他在一家书铺的柜子上随便翻着一本诗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
他注意,使他不忍释手。他在没有裁开的书页中间慢慢的读下去,仿佛认出了一个很熟
的声音,一些很熟悉的特点既不能确定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又不忍把书丢开,便
买了下来。回到家里,他继续念着,不料那执着的念头占据着他的思想。诗中剽悍强劲
的气息,清清楚楚的令人想起那些广大无边的古老的灵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树木
(人类只是它们的枝叶与果实),——想起那些人类的祖国。字里行间跃现出母性的超
人的面目,——现在、过去、将来、永久存在的面目,君临着世界,有如中世纪艺术上
的圣母,象山一般高,虫蚁似的人类在她们脚下祈祷。诗人颂赞这些伟大的女神作着英
勇的决斗,从有史以来就在那里短兵相接:这些几千年的伊利亚特史诗之于特洛伊战迹,
就好比阿尔卑斯山脉之于希腊岗峦。
    象这样一部骄傲与战斗的史诗,对于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欧罗巴灵魂,思想上当然距
离很远。可是在法国诗人的幻象中,——(妩媚的处女雅典娜拿着盾牌,蓝眼睛在黑暗
中发光;她是劳动的女神,盖世无双的艺术家,高于一切的理性,用她毫光四射的长矛
把蠢动的蛮族制服了),——克利斯①朵夫在闪烁的光明中瞥见一道目光,一副笑容,
是他认识的,爱过的;但正要去抓握的时候,幻景消失了。他因为追逐不到而非常懊恼,
不料翻过一页,读到了一桩奥里维去世以前不久讲给他听的故事。
    …
    ①希腊神话以雅典娜为童贞的女神,代表战争,代表艺术,代表聪明,代表劳动,
保护农业,保护城市。她的德性与职责多至不胜枚举。
    他大为惊愕,马上跑到出版者那里去问诗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说。他生了气,
可是没用。后来他想也许可以在年鉴中找到,果然不错;他立刻奔到作者家里。他的脾
气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肯等的。
    在巴底诺区里,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高一层楼上。公共走道里有好几扇门,克利斯
朵夫依着人家的指点敲了一扇。可是开的倒是隔壁的门。一个并不好看的年轻的女人,
额上覆着深褐色的头发,皮色乌七八糟的,抽搐的脸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猜
疑的神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把访问的目的说明了,对方又提出别的问话,便报了自
己的姓名。于是她走出屋子,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另外一扇门,并不请克利斯朵夫进去,
先教他在过道里等着。她自己进去之后重新把门关上。后来他终于踏进了戒备森严的屋
子,先穿过一间空荡荡的做餐室用的房间,里头摆着几件破烂的家具,靠近没有窗帘的
窗口放着一个笼子,有十几只鸟在那里乱叫。隔壁房内,一张破破烂烂的便榻上躺着一
个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张灵光四射的瘦削的脸,那对火辣辣的,秀美
的,绒样的眼睛,那双长长的细致的手,那个残废的身体,那种带点儿沙的尖锐的声
音克利斯朵夫马上认出来了那不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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