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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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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家,当然不会不做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
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变化过了。——不但如
此,他有时竟完全误解思想的含义。因为乐思的来势太猛了,他往往没法说出它意义所
在。它闯入心灵隐处的时候,还远在意识领域之外,而这种纯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规
律的,意识也无法辨认出来,使自己骚动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么,它所肯定的感情又
是哪一种:欢乐,痛苦,都在那独一无二的,因为是超乎智力而显得不可解的热情中混
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罢,不了解也罢,智慧究竟需要对这种力给一个名字,使它和人类
孜孜矻矻其在头脑里的,逻辑的结构,有所联系。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内心骚扰的那种暧昧的力,的
确有一个确定的意义,而这意义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从深邃的潜意识中踊跃出来的自
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压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实际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
在这种情形之下,作品不过是把两种东西勉强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拟定
的一个伟大的题材,一方面是意义别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犷的力。
    他低着头摸索前进,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击撞的力的鼓动,在支离灭裂的
作品中放进一股暗晦而强烈的生命,那是他无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满,非常高兴的。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对于周围的一切,对人家过去教他崇拜的一
切,对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于正视了;——并且立刻肆无忌惮的加以批判。
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国人的虚伪。
    一切民族,一切艺术,都有它的虚伪。人类的食粮大半是谎言,真理只有极少的一
点。人的精神非常软弱,担当不起纯粹的真理;必须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诗人,
艺术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层谎言。这些谎言是适应每个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
间所以那么难于互相了解而那么容易彼此轻蔑,就因为有这些谎言作祟。真理对大家都
是一样的,但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谎言,而且都称之为理想;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呼吸
着这些谎言,谎言成为生存条件之一;唯有少数天生的奇才经过英勇的斗争之后,不怕
在自己那个自由的思想领域内孤立的时候,才能摆脱。
    由于一个极平常的机会,克利斯朵夫突然发觉了德国艺术的谎言。他早先的不觉察,
并非因为他没有机会常常看见,而是因为距离太近,没有退步的缘故。现在,山的面目
显出来了,因为他离得远了。
    他在市立音乐厅的某次音乐会里。大厅上摆着十几行咖啡桌,——大概有二三百张。
乐队在厅的尽里头的台上。克利斯朵夫周围坐着些军官,穿着紧窄的深色长外套,——
胡子剃得很光,阔大的红红的脸,又正经又俗气;也有些高声谈笑的妇人,过分装做洒
脱;天真的女孩子们露着全副牙齿微笑;胡髭满面,戴着眼镜的胖男子,活象眼睛滚圆
的蜘蛛。他们每喝一杯酒总得站起来向什么人举杯祝贺健康,态度非常恭敬,虔诚,把
脸色与说话的音调都变过了:好似念着弥撒祭里的经文,他们扮着庄严而可笑的神气互
相敬酒。音乐在谈话声与杯盘声中消失了。可是大家把讲话和饮食的声音尽盘压低。乐
队指挥是个高大的驼背老人,挂在下巴上的须象条尾巴,往下弯的长鼻子架着眼镜,神
气颇象一个语言学家。——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识。但这一天,他忽然
用着看漫画的目光看他们了。的确,有些日子,凡是平时不觉察的旁人的可笑,会无缘
无故跃入我们眼里的。
    音乐会的节目包括《哀格蒙特序曲》,瓦尔德退菲尔的《圆舞曲》,《汤豪塞巡礼
罗马》,尼古拉的《风流妇人》,《阿塔利亚进行曲》,《北斗星》幻想曲。贝多芬的
《序曲》奏得①很照规矩,《圆舞曲》奏得很激昂。轮到《汤豪塞巡礼罗马》的时候,
台下有开拔瓶塞的声音。克利斯朵夫邻桌的一个胖子,按着《风流妇人》的音乐打拍子,
挤眉弄眼的做着福斯塔夫的姿势。一位又老又胖的妇人,穿着天蓝衣衫,束着一②条白
带子,扁鼻梁上夹着一副金边眼镜,皮色鲜红的胳膊,粗大的腰围,用洪大的嗓子唱着
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歌。她扬着眉毛,做着媚眼,睒着眼皮,忽左忽右的摇头摆脑,满月
似的脸上挂着个肥大的笑容,穷形极相的做着哑剧:再没有她那副庄重老成的气息,简
直象咖啡店里的歌女。这位儿女满堂的妈妈,居然还扮做痴癔的姑娘,想表现青春,表
现热情;而舒曼的歌也就跟着象逗弄小娃娃的玩艺儿。大家都听得出神了。可是南德合
唱班的人马一出台,听众的注意简直到了庄严的程度。合唱班一忽儿咿咿唔唔的,一忽
儿大声叫吼的,唱了几支极有情致的歌:四十个人的声音等于四个人,似乎他们有意取
消真正合唱的风格,只卖弄一些旋律的效果,凄凄楚楚的自以为极尽细腻,轻的时候象
要咽气,响的时候又突然震耳欲聋,好似敲着大铜鼓;总之是既不浑厚,又不平衡,纯
粹是柔靡不振的风格,令人想起波顿的妙语:③    
  ①《哀蒙格蒙特序曲》为贝多芬作品;《汤豪塞巡礼罗马》为瓦格纳歌剧《汤豪塞》
中的一段;《阿塔利亚进行曲》为门德尔松的所作;《北斗星》为梅亚贝尔所作的喜歌剧。
    ②福斯塔夫为《风流妇人》中的男主角,为愚蠢可笑的角色。
    ③波顿为莎士比亚名剧《仲夏夜之梦》中的织工。
 
    “让我来装做狮子罢。我的叫吼可以跟嘴里衔着食物的白鸽的声音一样柔和,也可
以教人相信是夜莺的歌唱。”
    克利斯朵夫听着,一开头就越来越诧异。这些情形对他绝对不是新鲜的。这些音乐
会,这个乐队,这般听众,他都是熟的。但突然之间他觉得一切都虚伪。一切,连他最
心爱的《哀格蒙特序曲》在内,那种虚张声势的骚动,一板三眼的激昂慷慨,这时都显
得不真诚了。没有问题,他所听到的并非贝多芬和舒曼,而是贝多芬和舒曼的可笑的代
言人,而是嘴里嚼着东西的群众,把他们的愚蠢象一团浓雾似的包围着作品。——不但
如此,作品中间,连最美的作品中间,也有点儿令人不安的成分,为克利斯朵夫从来没
感觉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敢分析,以为怀疑心爱的大师是亵渎的。他不愿
意看,可是已经看到了,而且还不由自主的要看下去;象彼萨的含羞草一般,他在指缝
里偷看。
    他把德国艺术赤裸裸的看到了。不论是伟大的还是无聊的,所有的艺术家都婆婆妈
妈的,沾沾自喜的,把他们的心灵尽量暴露出来。有的是丰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
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冲破了堤岸,最坚强的灵魂给冲得
稀薄,懦弱的就给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这简直是洪水;德国人的思想在水底里睡
着了。象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夸感伤的歌曲的小作家,
又有些怎么样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没有一块岩石。只是一片湿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
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听众会不觉得。但他向周围瞧了一下,
只看见一些恬然自得的脸,早就肯定他们所听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们怎
么敢自动加以批评呢?对于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们是非常尊敬的。并且有什么东西
他们敢不尊敬呢?对他们的音乐节目,对他们的酒杯,对他们自己,他们都一样的尊敬。
凡是跟他们多少有些关系的,他们心里一概认为〃妙不可言〃。
    克利斯朵夫把听众与作品轮流打量了一番,觉得作品反映听众,听众也反映作品。
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装着鬼脸。等到合唱班庄严的唱起一个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
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声的笑了。四下里立刻响起一气愤怒的嘘斥声。邻座的人骇然
望着他,而他一看到这些吃惊的脸更笑得厉害,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这一下大家可
恼了,喊着:“滚出去!〃他站起来走了,耸耸肩膀,笑得浑身扭动。全场的人看了都气
愤之极。从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的跟他城里的人处于敌对的地位。
    有了这次经验以后,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决定把几个“素受尊重的〃音乐家的作品
重新浏览一遍。结果他大为懊丧,因为发见他最敬爱的某些大师也有说谎的。他竭力怀
疑,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不,没有怀疑的余地一个伟大民族的艺术财富中竟
有那么些平庸的作品与谎言,他真是大吃一惊。经得起磨勘的乐曲实在太少了!
    从此,要去看别的心爱的作品的时候,他就免不了心惊肉跳可怜他象中了妖法
似的,到处都碰到同样的失意!他为了某几个大师简直心都碎了,仿佛失掉了一个最爱
的朋友,也仿佛突然发觉自己那么信任的朋友已经把他欺骗了多年。他为之痛哭流涕,
夜里睡不着了,苦恼不已。他责备自己:是不是他不会判断了?是不是他完全变了傻子?
不,不,他比什么时候都更能看到太阳的光辉,更能感到生命的丰满:他的心并没愚弄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惊动他认为最好最纯粹的作家,那些圣中之圣。他唯恐把自己
对他们的信心动摇了。但一颗事事讲求真理的灵魂,本能上对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
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顾:对这种铁面无私的本能,又有什么方法抗拒呢?
——于是他打开那些神圣的作品,看看象军中的禁卫队似的最后一批精华不料才看
了几眼,就发见它们并不比别的更纯洁。他没有勇气继续了。有时他竟停下来,阖上乐
器,仿佛诺亚的儿子用外衣把父亲裸露的身体给遮起来似的。①    
  ①诺亚为《旧约》中救人类于洪水的希伯莱族长,醉后裸卧,其二子萨姆与耶弗为之以衣覆蔽。
 
    这样以后,他对着这些废墟丧然若失。他恨不得牺牲一切,不让他神圣的幻象破灭。
他心里悲痛极了。幸而元气那么充足,他对艺术的信仰并不因之而动摇。凭着年轻人天
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认为以前谁也没经历过人生,还得他重头再来。因为沉醉于自己
新生的力,他觉得——(也许并非没有理由)——除了极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热情和
艺术所表现的热情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以为自己表现的时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
错了。因为他充满着热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难发见热情;但除了他以外,谁也不
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辞藻中辨别出来。他所指摘的艺术家多数是这种情形。他们心中所有
的,表现出来的,的确是深刻的感情;但他们语言的秘钥随着他们肉体一起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没想到这些理由:他觉得现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
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与残忍的脾气,修正他对过去的艺术家的意见。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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