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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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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走,没这么容易,写下笔据。”
  朱延年用眼角扫了她一下:
  “好吗,你爱写啥就写啥……”
  刘蕙蕙赌气拿起纸笔来就写了离婚字据,并且在上面签了名,然后扔给朱延年,鼓着勇气说:
  “你签字吧。”
  朱延年真的在上面签了字,而且折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去了。她一看事态严重,情势发展不是如她所预料的,过去想把字据抢回来,朱延年哪里会给她,抢了两次抢不到,便哇的一声倒在沙发里埋头放声大哭了。
  朱延年看也不看她一眼,轻轻地走到楼下的客堂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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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夏世富领着苏北行署卫生处的张科长一上了六楼,朱延年马上就迎了出去,像是会到一位老朋友一样,一把紧紧握住张科长的手:
  “张科长,久仰久仰。”
  夏世富在一旁介绍道:
  “这是敝号的经理,朱延年先生。”
  张科长穿着一身灰布人民装,里面的白衬衫的下摆露了一截在外边,脚上穿了一双圆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满是尘土,对周围的环境与事物都感到陌生和新鲜。他显然是头一次到上海来。他见朱经理那么热忱招呼他,就像是有了几十年的交情似的,他想头一回到大都市,不要给人家笑话自己是土包子,叫人看不起,他也学朱延年那股热呼劲:
  “久仰久仰,朱经理。”
  可是他究竟不熟练,口音有点不顺,态度也比较勉强。朱延年热情的款待把他的窘态遮盖过去:
  “经理室坐,经理室坐。”
  他给领到六○七室的那个小房间,夏世富倒了茶,打开一包三炮台香烟,递了一支给他,他想不好随便吃老百姓的东西,便拒绝道:
  “不要……”
  夏世富把香烟塞在他手里:
  “抽吧。”
  他还是拒绝,并且说:
  “我不会抽。”
  朱延年看到他右手的食指中指给香烟熏得发黄了,不但会抽,而且是老枪,他笑着说:
  “张科长别见外了,烟茶不分家,抽根把香烟算啥。你会抽,你看你的手指都叫烟熏黄了。”
  张科长从来不会说谎,这次为了想不抽老百姓的烟说了一句假话,马上叫人发现,有点难为情,脸上发烧。他不得不接过夏世富的香烟。夏世富亲自给他擦了火点上。朱延年察觉出来他是第一次到上海的老解放区的干部,很注意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他便给他拉知己,来打破这个隔阂:
  “张科长,我们这个字号和别的铺子不同,上海解放前,我就给解放区往来了,有一次一批西药运到解放区,”说到这里朱延年抓抓头皮在回忆当年的情形,说,“是运往苏北解放区的,在路上给日本鬼子截住了,一批货都没收了,我亏了老本,里面的人叫我暂时不要做了,这才断了往来。我早就赞成共产党解放军了,别看我这个买卖人,也算得是半个公家人哩。这次张科长来,不要拿我当外人才好。”
  张科长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别说上海,连南京和镇江也没有去过。在解放区参加工作有三四年了,为人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谨慎小心,观察事物比较迟钝。因为工作认真负责,慢慢提拔当了副科长。张科长听到朱延年这番话,又看见店员身上一律穿着布的人民装,讲话的时候嘴上缺不了新名词,完全是一派新气象,确实和别的药房不同,果然感到和朱延年亲近了些,不像刚才进门时那样提高警惕,精神也没有那样紧张了。他抽着烟,坐在沙发里,说:
  “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当然不会拿你当外人……”
  “张科长参加革命一定很久了,是我们的老干部老上级,以后希望多教导教导我们,也好让我们这些落后的人跟着你一道进步。”
  “不要客气。我不是老干部,也谈不上啥上级,我们大家互相学习。”张科长心里想:参加工作没两年,连党也没有参加,怎么能说是老革命呢?但是听他的恭维话心里却很舒服。他看朱经理倒是和一般商人不同,满口新名词,大概从前是和解放区往来过,否则不会这样的。朱延年确实曾经和解放区做过生意,但只是两三次,而且数目很小,他却夸大了许多许多倍。张科长听他说的口气那么大,和他现在坐的这间狭小的经理室极不相称。他抬头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样小的地方能做很大的生意吗?他脸上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
  朱延年一看张科长的眼光就知道他不相信福佑药房是做大买卖的,他连忙暗示地说:
  “唉,我们福佑因为给解放区往来,叫国民党反动派恨透了,逼得我们解放前不得不歇业,差点没搭上我这条小命。当然,只要为了解放区,为了革命,牺牲了我这条小命也不在乎。人生只要有个目的,死了也有意义。幸亏解放军解放了上海,我才逃出国民党反动派的虎口。解放后,我们高兴的很,人民翻身了,大家都忙……”
  “那是的。”张科长随便答了一句。
  夏世富趁机会帮腔:
  “我们经理因为和解放区有往来,认识很多解放同志(他把区字漏了),整天忙的脚都没停过。”
  “是呀,”朱延年摆出浑身忙不过来的神情,说,“就拿福佑来说吧,我就没有时间来好好筹备复业,同行希望福佑早点复业,许多客户,特别是老区的同志更盼望福佑早点复业。做买卖的一回生二回熟,总喜欢老主顾,客人也总喜欢老铺子,双方熟悉,信任的过,办起货来放心,不会吃亏。就是这样,福佑还没有筹备的好,就草草复业了。”朱延年指着门外边那一溜已经移转给债权人的房间说,“那些房子还来不及布置,在同行与客户的催促之下,只好先复业再说,地方太小,怠慢你了,张科长。”
  张科长弯弯腰,说:
  “没啥,我们过去打游击,有这样的房子就不错了。”
  朱延年马上又把话拉回来说:
  “不过上海这市场就是这样,写字间——就是公司办公接头的地方——总是狭窄一点,栈房啊工厂啊倒是比较像样的。张科长啥辰光有空,到小号的栈房里去参观参观。请指教指教。”
  夏世富在旁边听得朱经理这一番话,不禁给朱经理捏了一把冷汗,福佑有啥大栈房?幸好张科长说:
  “好的,等把货办完了,再说吧。”
  朱经理抓紧这个机会,立刻接上去说:
  “张科长这次准备办些啥货呢?”
  张科长从灰布人民装的胸袋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子来,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购物单子。他慎重地把它递给朱经理:
  “不多,先买这一批……”
  朱延年一看那单子,心里毛估了一下,至少也得三四亿,这笔买卖可不小啊。他看着上面的药名,嘴角上露出了微笑:
  “张科长,那就请你把这单子留下来吧,小号来给你服务……”
  “不,你先给我,我等歇抄一份给你……”张科长想收回去。
  “是不是准备也送到别的药房去估估价?”朱延年猜出他的心思,他有意放一码,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多给几家药房估价好,看哪一家货便宜,买哪家的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张科长办事真有经验!”
  朱延年在张科长面前翘起了大拇指。张科长心里很得意。觉得朱经理的眼光不错:识人才。他外表没露出来,摇摇头,说:
  “太恭维了。”
  “这样好了,张科长,我给你复写几份,开好本号的估价单,一道给你送过去。货暂时不忙配,等你比较了价钱,送给医药公司核价以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说。”
  张科长点点头:
  “那我先走一步。”
  朱延年问夏世富:
  “张科长住的地方安置好了吗?”
  “早安置好了。”
  张科长吃了一惊:
  “我自己有地方住……”
  夏世富拉着他的手说:
  “住在我们这里方便些,一样的,没有关系,走吧。”
  朱延年送走了张科长,旋即把童进叫到经理室来,指着张科长的货单子说:
  “你去和营业部商量一下,开出一个估价单来。一般便宜的货照批发价九折计算……”
  童进听到这样开价,他的眼睛愣了:
  “经理,这样计算?”
  “没关系,”朱延年满不在乎地说,“童进,我们是薄利多销主义,你开好了。贵重的药品你们照批发价九五折计算……”
  童进暗暗佩服朱经理的手段:贵重药品九五析,那利润不错:一般便宜的货九折,估价单表面上看便宜,拉扯过来,还是划算。他不再提出异议,静静地听朱延年说下去:
  “这个估价单只准开便宜,不准开贵。张科长要把几家的估价单送到医药公司去核价的。这是我们福佑复业后的头一笔大买卖,无论如何不能叫人家做去,懂得吗?”
  童进站在朱延年面前会意地点点头。
  “你快去开,”朱延年说,“开好马上就拿来给我。同时把货单子给我复写三份。”
  童进前脚走出去,夏世富后脚跨进来,他笑嘻嘻地报告了安排张科长的情形。朱延年听完之后,他最关心的问题是张科长究竟带了多少款子到上海来办货。夏世富想了半晌,皱着眉头说:
  “摸不清。张科长的嘴很紧,他不随便透露他的情形,连讲话也很小心的,你不是看到刚才那副腔调吗?”
  “这是老区干部的特点,你越问他越不讲,你要是把他引到话头上,他有时不提防就流露出来了。这辰光还不能追问,一追问他就不讲了,要装做不注意他讲的那些事,同时你表示晓得很多事,他就会慢慢讲的。我的外勤部长,现在做买卖不比解放前,要用点政治,要动点脑筋。”
  “希望经理多指导,我们实在太没经验了。”夏世富感到自己很空虚,听了朱延年的一番宏论,更感到自己不灵光了。
  “你很聪明,只要努力学习,慢慢就会进步的。”朱经理鼓励他,问,“张科长带的行李多不多?”
  “不多,只是一个铺盖卷和一只箱子……”
  朱经理听到箱子,脸上立即发出兴奋的光彩,紧接着问:
  “沉不沉?”
  “沉的很。”
  “对,那里面装的一定是钞票。这箱子有多大?”
  “三十二寸光景。”
  “我晓得了,至少也有五六亿现款,这笔生意我们一定要做上,世富,你再去了解了解他的嗜好和脾气,早点回来告诉我。”
  “好的。”
  夏世富走了不久,童进把估介单和复写的货单子送进来,朱延年和他一道仔细校对了一下,比照市场上的行情,研究了哪些药品还可以压低一点,经过反复考虑,朱延年再三修正了估价单。晚上夏世富向朱延年报告了张科长的情况。朱延年吩咐几句,夏世富出去办理了。
  第二天中午,朱延年和夏世富一同到惠中旅馆去拜访张科长。他们两个人走到三○二房间,茶房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知道他们是来看客人的,便在三○二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音,茶房说:
  “张科长睡午觉了,朱经理夏部长在隔壁房里等一歇。”
  朱经理同意,他给领到三○三的空房间里坐下来了。喝了一口茶,朱经理对茶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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