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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8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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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万岁——”弟子们一片欢呼。
韩非举步上台,几个少年弟子便窃窃嬉笑。原来韩非素来不修边幅,一领名贵的锦绣长袍揉得皱巴巴堪堪吊在小腿当间,一双皮靴脏污得全然没了光泽,头顶虽是一顶四寸玉冠,长发却散乱得似乎根本没有束发玉簪,埋汰之象恰与李斯成黑白对照。也是荀子育人不究细行,若是孔子门下,此等行迹是断然不能与礼的。饶是如此,韩非却浑然无觉,瘦骨棱棱的身躯摇上高台,拜罢竟是愤激悲声:“煌煌上天,危乎高哉!汝行既常,何致天下文野乖张?汝心既明,何陷韩非于败亡之邦?嗟乎韩非,才不得伸,志不得酬,蹉跎日月,空有孤愤哉!今韩非出山,上天果有烛照,当许韩非立锥之地伸展我学!若天有幽微,人无遇合,韩非愿为天囚,死亦无憾也!”悲怆吟唱在习习谷风中回荡,弟子们却是欢呼无由了。
陈嚣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禁便向李斯一瞥。李斯坦然道:“礼有序,事有法,不以一己为变。”陈嚣顿时醒悟,再看老师也是平淡如常,便又是一声唱呼:“弟子告天毕。我师出山赠言——!”
便在这片刻之间,蒙恬与甘罗已经将韩非扶下了祭台。因蒙恬不是常学正名弟子,甘罗则是少学离馆日后还可能再续学业,两人皆算不得正式出山,是以不做告天。韩非虽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然毕竟旷达之士,下台便对荀子一躬道:“弟子浅陋,责天悲己,愧对我师……”荀子豁达地挥手笑道:“天亦常物,责之何妨?己心有苦,悲之何妨?”弟子们一片笑声,韩非也红着脸呵呵笑了。
弟子们在祭台下的草地上围着荀子坐成了一圈。老师对出山弟子做临别告诫,是传统风习,也是出山礼中最要紧的一环。春秋以来,每每有大师对弟子的临别告诫便是立身箴言,甚或成为谶语。所以非但出山弟子极为看重,在馆弟子也是人人上心。弟子们都知道,老师非但学问渊深,且通晓阴阳相法,虽写了《非相》篇专门批驳相人之术,然识人料人却是每每有惊人之语。今日两位大弟子出山,也是苍山学馆第一次行出山礼,老师必有非常告诫,更是不敢轻慢疏忽。
李斯肃然起身一躬:“弟子出山,请我师金石针砭。”
荀子缓缓道:“李斯呵,老夫送你十六字,但能持之,必达久远也。十六字云:恃公任职,恃节谋事,心达则成,志滑则败。”
“敢请老师拆解一二。”
荀子既淡漠又凝重:“子乃政才,然关节不在持学持政。为政生涯,才具一半,人事一半。明乎此,大道可成矣!”
“我师教诲,李斯铭刻在心!”
韩非起身一躬:“弟子出山,敢请我师箴言药石。”
“子乃性情中人也!”荀子轻轻一叹,“但能常心待事,衡平持论,为政为学,皆可大成矣!”见韩非还是愣怔怔看着自己,荀子思忖间又补一句,“屈原者,子之鉴戒也!”
“谢过我师。”韩非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陈嚣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老师,两师兄该上路了。”
“好!”荀子站起一挥手,“老夫与你等一起出山!”
弟子们一声欢呼,便簇拥着老师,簇拥着李斯韩非,在花草烂漫的山道上逍遥而下。到得山口,望着山下一线官道,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止住了脚步望着额头已经是涔涔细汗的老师。荀子不禁笑道:“出山终须一别,老夫便歌得一曲,为你等四人壮行如何?”李斯韩非两人尚在愣怔,从来没有听过老师歌声的少年弟子们已经万岁声大起了。执事的陈嚣却颇是尴尬地笑道:“可惜也!没有抬老师古琴来。”“我有陶埙!”蒙恬从皮袋摸出一只黝黑的物事举着高声笑道,“老师,是否楚风格调?”荀子慨然一笑:“好!楚风招魂曲了。”
蒙恬答应一声,双手捧定陶埙一沉心气,深远高亢而又略显凄楚的埙音便在山风中呜咽飘荡起来。楚歌自成一格,与中原歌咏大是不同。首先,楚歌词句长短自由,韵脚亦可有可无,不若中原大多四字一歌,韵脚也大体整齐;其次,楚歌旋律起伏回旋极大,不若中原吟唱调式相对平直。由孔子删定的《诗经》所收歌辞三百余首,文华诸侯各有一章,连孔子不甚喜欢的秦国都有《秦风》一章,却惟独没有收入楚风之歌。屈原死后,《离骚》流播中原,楚歌的独特风韵终于渐渐为中原人所熟悉。荀子学无轩轾心无畛域,一篇《乐论》,开首便道:“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将音乐首先当作快乐,当作人情之所必须,实在是战国大家的独特之论!对自由洒脱的楚歌,荀子喜爱有加,向弟子们讲述天下歌乐,尝慨然拍案:“雅、颂之声虽齐,终不如楚歌之本色也!”
随着悠长呜咽的埙音,一声苍迈的咏叹骤然回荡山谷——
河有中流兮天有砥柱!
我有英才兮堪居四方!
天行有常兮,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地载有方兮,不为冬雪,不为秋霜
列星随旋兮,日月递炤
四时代谢兮,大化阴阳
人道修远兮,惟圣贤不求知天
天不为人之恶寒兮
地不为人之辽远
君子之道以常兮,望时而待,孰制天命而用之!
呜呼——
我才远行兮,天地何殇
吾心悠悠兮,念之久常
苍沙激越的歌声在山峦回荡,弟子们却连欢呼都忘记了。但为战国士子,谁都知道楚风招魂曲的凄厉悲切,今日荀子唱来,却是情境大异,使人平添一股烈烈感奋之情怀,弟子们一时竟是肃然默然。及至荀子转过身来,李斯便是深深一躬:“我师赐歌,辞意深远,鼓荡人心,李斯谨受教!”韩非也是一躬:“老师发乎《天论》,出乎《离骚》,过屈原之《天问》多矣!弟子当铭刻在心:制天命而用之!”荀子慨然一笑:“韩非呵,子能以老夫之歌与《天问》相比,颇近大道也!屈子者,烈烈有识之士也。然士子尽如屈子者,天下亦难为矣!”
“弟子谨受教!”李斯韩非甘罗蒙恬四人同声一拱。
“日当正午,离学弟子出山——”
随着陈嚣的宣呼声,少学弟子们齐喊一声师兄出山喽,挽手成圈踏歌起舞,唱得却是依荀子《劝学》篇编得一支歌儿:“青成蓝兮蓝谢青,冰寒水兮水为冰。积跬步兮成千里,十载学兮做砺绳。出山行兮路修远,学之大兮终得成。”
歌声漫漫,兰草青青。李斯韩非四人终是依依不舍地去了。峰头的荀子如一尊雕象般临风伫立默默远望,眼见四人身影渐渐出了山口,渐渐变成了绿色山峦中的悠悠黑点,渐渐消失在通向北方的官道。
四、吕不韦终于立定了长远方略
蒙恬惊讶地发现,渭水南岸变得热闹了许多。
咸阳建成百余年,一直背依北阪横亘在渭水北岸的巨大河湾里,都会的风华繁盛便也全部集中在了渭水北岸。南岸平川多有山塬,水流皆从南山奔出进入渭水,道短流急,农耕艰难,由来是未曾开垦的荒莽之地。当年迁都咸阳,秦人聚居渭水北岸,孝公商鞅将几乎无可耕之田的渭水南岸划做了秦国公室的园囿。禁耕禁工百余年,渭水南岸林木成海禽兽出没,无边苍莽直接巍巍南山,竟化成了一片天下难得的陆海。除了一条通往蓝田大营的备用车道,一座南山北麓的章台,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官署建筑。然造物神奇,在这茫茫陆海的北部,也就是与咸阳遥遥相对的渭水南岸,有一条叫做灞水的河流从莽莽南山入渭,两岸生得大片大片柳林,苍茫摇曳覆盖百余里,但逢春日,柳絮飘飘如飞雪漫天,北岸咸阳遥遥望去竟是茫茫如烟,秦人蔚为奇观!便在这灞渭交汇柳絮如烟的地带,不知何年何月积起了一片方圆数十里的清澈大湖,周边花草葱茏林木茂盛,人云有芝兰幽香,秦人便呼为兰池。
一池如镜,两水如带,柳絮如烟,松柏成海,背依南山,遥望北阪,渭水南岸直是风物天成,于是也渐渐成了国人游春踏青的胜境。然因是王室苑囿,农工百业却始终不能涉足这片亘古荒莽之地。尚商坊的六国商旅无不歆慕兰池灞柳,纷纷上书王室,请准在此开设百工作坊与商铺酒肆。蔡泽为相时,也曾经提出“渭南开禁,兴建沟洫,拓展农田,以为山东移民垦荒之地”的方略。然其时正逢秦昭王晚年守成以对六国,诸事不愿大兴,山东商旅的上书与蔡泽的拓展方略都做了泥牛入海。蒙恬离开咸阳时,渭水南岸还是清幽荒莽如故,目下却大是不同了。
兰池与渭水之间的柳林地带,工匠纷纭人声鼎沸,两座大碑赫然矗立,东碑大刻“文信学宫”,西碑大刻“文信贤苑”。显然,都是以吕不韦封号命名!两片工地之间,一道石条大桥直通北岸咸阳,与西面的渭水老白桥遥遥并立,成为滔滔渭水的两道卧波长虹。咸阳南门原只有两座城门:正对白桥的是正阳门,南向与南山主峰遥遥相对,故为南正门;西侧两里一道侧门,因直通西去故都雍城的石港码头,故曰雍阳门。如今却又在南正门以东新开了一道城门,叫做栎阳门。栎阳门正接新桥,东侧又新建了一座石港码头。蒙恬揣摩,必是在码头登船便可东下故都栎阳,所以才叫了栎阳门,与西侧门之名实正相呼应。文信学宫与天下贤苑之南的兰池岸边,也有了几家已经开张的商铺酒肆,更有许多正在修建的喧闹工地,车队人流纷纭交错,一片繁忙热闹。
“怪也哉!吕不韦要在秦国兴办私学么?”
念头一闪,蒙恬无心回家了,略一思忖便打马直奔了南岸山塬的那座隐秘庄院。可进山一看,面目已然大非原来,一条丈余宽的黄土碎石大道直通山头,山下一座石碑竟赫然刻着“鸿台”两个大字。犹豫片刻,蒙恬终究还是登上了坡顶。山头庄院倒是无甚变化,只是庄院外新起了一座颇有格局讲究的小庭院,时有内侍侍女进出。蒙恬说找王绾,便有一个中年侍女出来,打量得一眼便问他是否蒙恬公子?蒙恬点点头,中年侍女将他领进了庭院正厅,问也不问便吩咐小侍女上大罐凉茶与酱肉锅盔。风尘仆仆的蒙恬正在饥渴之际,二话不说便是痛饮大咥。堪堪咥罢,王绾匆匆赶来,带着蒙恬下山,登上一辆垂帘缁车,便辚辚进了咸阳王城。
“果真是你!”嬴政惊喜地拉住了蒙恬,“黑了瘦了!”
“蒙恬参见秦王。”
“嗄!”嬴政不屑地抬住了蒙恬两只胳膊,“嬴政还是嬴政。走,这里有密室。”回头又吩咐,“王绾,你在书房守着。只要不是仲父,便说我去太后处了。”说罢拉着蒙恬便推开了了东偏殿深处厚重的木门。
一边啜茶一边急切说话,两人都是如饥似渴地倾听着对方的倏忽沧桑,直到赵高轻手轻脚进来点亮了铜灯,才不约而同地叫出一声:“呀!黑了!”喝下赵高捧来的两盆羊骨汤,两人又是精神大作。嬴政思绪奋然道:“只要李斯入咸阳,便是秦国人才!至于那个韩非,日后再行设法便是。哎,你说,这李斯会直奔王城见我么?”蒙恬思忖道:“以目下情势,李斯极可能投奔文信侯门下。试玉尚须七日,我以为这是好事。”“大是也!”嬴政慨然接道:“再说,我这秦王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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