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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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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很好,是谢朗配不上。臣早就不是驸马了,陛下颁过明旨的,臣万死不敢耽误了公主。”谢朗一个劲地磕头。
  见他竟是一副死也不愿意娶柔嘉的模样,景安帝气得身形摇晃。方道之忙走过去低声劝道:“陛下,请保重龙体。”
  内侍们一窝蜂上来替景安帝顺气,谢朗仍跪在地上,倔犟地叩着头。
  景安帝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被他激了起来,方道之轻声道:“陛下且歇着,臣来劝劝这孩子,他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景安帝只得挥了挥手,方道之带着谢朗告退,走到殿外拐角处。不等方道之发话,谢朗道:“方先生,您不用劝我,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娶公主的。我还得去守着蘅姐,她就是这一两日会醒来。”他向方道之施礼作别,匆匆走向宫门。
  方道之嘿了一声,看着谢朗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再将目光投向淡青色的天空,眼前忽地浮现出一个淡远清雅的身影,不禁双眸一黯,眉间涌上郁色。
  寒风吹动他的广袖,让他的身姿越显萧瑟。许久,他才低低地叹了一声,转身进殿。
  
  小院里,牵牛花爬过了竹篱墙,藤蔓缠绕,叶子嫩绿得象要滴出水来,陌生,似乎又熟悉的场景。
  梳着双丫髻的小小女童吃力地提着大水瓢,从木桶里舀起一瓢水,蹲在菜地前浇水。浇完了一块菜地,已经满头是汗,她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珠。穿着青色粗布衣裙的青年女子坐在廊下织补衣裳,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嘴角有着温柔的笑。
  竹篱门被“吱呀”推开。
  “爹!”女童丢下水瓢,扑入青年男子的怀中。青年男子将她举过头顶、骑在肩头。
  
  转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青年男子躺在竹椅中打盹,右臂揽着女童,竹椅摇啊摇,他手一松,女童侧翻在地,耳朵被地上放着的剪子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印。
  青年男子正将女童抱在手中哄着,外面忽然喧闹起来,有人在敲锣大叫,“决堤了!决堤了”
  滚滚的波涛中,女童趴在一根梁木上,惊恐地大哭。她在暴风雨中竭力睁开双眼,想找寻到爹娘的身影,可是天地之间,唯有呼啸的风雨、滔天的洪水
  
  忽然,滔天洪水又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地,幽蓝的天空下,她在惊恐失措地奔跑、奔跑、奔跑!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长堤上,骑士拉住雪白的座骑。他看见她了,向她伸出了手。
  她在洪水里拼命地向他游去,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她抓住了他的手。他看着她灿烂地笑了,反过手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仿佛——
  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松开。
  她安心地让他握着,让他带着她离开满天风雨,静静地闭上了倦极的双眼
  
  破晓前,薛蘅睁开了双眼,正看到窗外透进来淡淡的青黛色。
  她微微地动弹了一下手指,右手果然被一双温暖的手握着。这一瞬间,她不敢再动弹,是那个混乱的梦境,还是真实存在着的温暖?
  依在床边打盹的谢朗却马上惊醒,他猛地睁开双眼,正望上薛蘅迷蒙的双眸。
  “蘅姐!”他脱口而呼。
  她望着他,嘴唇微微翕合。
  “蘅姐”他喜极而泣,伸出手去,似是想触碰一下她的面颊,可又停在半空,仿佛怕一碰触,她的双眼又会重新阖上。
  待她嘴角微微地扯了一下,他才知道这不是幻觉,喜得一颗心几乎要跳跃而出,一时手足无措。忽想起薛忱的叮嘱,忙取了药丸过来,细细碾碎,和着温水喂入薛蘅口中。薛蘅咽下药,过了一阵,终于能微弱地出声,“你”
  “蘅姐,你刚醒,别多说话。”
  薛蘅慢慢地侧头,转动眼珠环视四周。谢朗连忙解释,“这里是太清宫的云台,你受的是内伤,不能移动,陛下便让你在这里养伤。那天你昏过去后,左总管赶到刑场将我救下。后来他替你续上心脉,陛下命宫中的太医,不论花什么代价,都要将你救过来。再后来,二师叔赶回了京城,他和太医们一起替你治疗,说你过了元宵就能醒过来,二师叔说得真准,蘅姐”
  他欢喜得不知如何说下去,看着薛蘅,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薛蘅嘴角一弯,双眼阖了一下,又睁开来。
  谢朗见她目中露出征询之意,想了想,忙道:“蘅姐,你放心,二师叔他们都平安回了京城,就是红菱妹子受了点轻伤,不过也好得差不多了。一切都真相大白,张保下了狱,拟了秋后处斩。不过——风桑趁人不备,在狱中自尽了。但他自尽前也都招认了,因为私自倒卖军马军粮牟取暴利,被铁叔叔查出蛛丝马迹,他便起了杀心,为了不被怀疑,于是挑唆江湖高手张若谷去杀铁叔叔,又和张保勾结,设下埋伏,本想杀了张若谷灭口,不料张若谷逃脱了,我又正好在那里,于是便顺水推舟,将罪名推在了我身上。”
  见薛蘅还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忙道:“陛下已下了旨,让神锐军入关,对义兄和当初参与‘哗变’的将士从宽处置。”
  薛蘅又眨了一下眼睛,谢朗挠了挠头,想了片刻,道:“哦,那个刘县令,也由杜尚书派人押解到了京城,他对当晚受张保的人暗示、去向铁叔叔行贿三万两的事实供认不讳,十府总捕头郑平和那几个江湖高手现都同案关在天牢里。”
  薛蘅挣扎着想坐起来,谢朗忙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上柔软的锦被。
  薛蘅靠着锦被,微微喘了口气,再看着谢朗,轻声问道:“张张兄呢?”




七八、太清春回

  谢朗正喜不自胜地看着她,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可见薛蘅焦虑地盯着自己,只得干巴巴地道:“张兄他”
  “他是受人蒙骗的,我得去向三司说清楚,不能让他白丢性命”薛蘅双肘支着,便要撑起身子。
  谢朗急忙按住她,“放心,他跑了。”
  “跑了?”
  “嗯。”谢朗闷声道:“他将风桑和当初围攻我的那五个江湖高手擒了,送到御史台门口。当时有上千人围观,风桑和那五个人不知中了他的什么手法,把做下的罪行一一当众招供。张若谷只在一旁冷笑。后来刑部总捕头、禁军和羽林军统领都带着人赶到,等锁了风桑等人,张若谷便要走。结果——”
  “怎样?”薛蘅盯着他问。
  谢朗十分不情愿说,但张若谷大战御史台那一幕,涑阳百姓在茶余饭后议论得沸沸扬扬,丝毫不逊于自己行刑那日的惊心动魄。现在不说,蘅姐日后也定能知道,若听到经过别人渲染的,还不定将张若谷传成怎样威风凛凛、天下无敌。
  “张若谷不肯归案,当众说朝廷的狗狗屁律法管不到他,他说铁叔叔的儿子才有资格找他报仇,可铁叔叔的儿子扶灵回乡去了。见他不肯束手就擒,刑部总捕头先上,结果没三招便被张若谷击飞,禁军上了也没能拿下他,后来羽林军也出手。他丢下一句‘叫铁家公子来找我’,就突破几百人的围攻,跑了。”
  薛蘅松了口气,低叹道:“张兄果非常人”
  她慢慢地阖上眼睛,过了片刻,呼吸低细,似是又昏睡了过去。
  谢朗呆呆地坐在床前,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半晌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也不问问我”
  可想到她能够醒来,这一刻能听到她平而缓的呼吸,看到她宁谧的面容,他便觉得已是上苍厚待自己,又何必这么在意她醒来后最关心的居然是那个大胡子呢?
  可是——为什么她醒来后最关心的是那个大胡子呢?
  
  他正纠结间,忽听到薛蘅在低声问,“问你什么?”
  “啊”谢朗这才知她竟未睡着,忙道:“没什么。蘅姐,你刚醒,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
  ——以后慢慢说。
  他心底重复了一次,心不自禁的“呯呯”跳了两下。
  过了许久,薛蘅却又睁开眼,看着他,低声问道:“我若赶不回来,你也不打算说吗?”
  谢朗心中一热,立马将张胡子抛在了脑后,轻声回答,“我知道,你会赶回来的。”顿了片刻,他重重地加了句,“一定会。”
  “我不是差一点点就赶不回来了吗?若是我真的没有赶到,你就不想想太奶奶,不想想你爹?”
  谢朗面上闪过一丝愧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刑部那窝子全是雍王的亲信,我根本见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万一泄露出去,让对方毁了账册、毁了尸体,义兄和神锐军的冤屈便永远也无法洗清,王爷受此案牵连,只怕也有危险。蘅姐,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账册的,只是早晚而已。”
  薛蘅想起这一路突围,时刻焦灼如焚,生怕迟到一刻,看到的便是血淋淋的现实,他竟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可是,他为了神锐军终有一日能洗清冤屈而抱着的赴死之心,又让她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她只得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你那暗语说得那么隐晦,害我想了很久。”
  “不是很隐晦吧?”谢朗叫屈,“再说得明显一些,那些偷听的人就会找到账册的!我岂不是白白吃了一回苦。”
  薛蘅忍不住一扯嘴角,“你怎么知道当时有人在偷听?”
  谢朗得意洋洋,道:“天牢有几间牢房,可以让人在很远的地方通过秘制的铜管偷听,专门诱使犯人在会见亲属时说出一些秘密。刑部那窝子,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听人悄悄说过了。他们前一晚急巴巴地给我换牢房,我就知道有名堂,果然第二天你就来了。那首词,我可是一个晚上没睡才想出来的!”
  他笑嘻嘻地望着薛蘅,“蘅姐,那首词还不赖吧?”
  薛蘅避开他的目光,过了片刻,才冷声道:“还不到家,有几个地方平仄不对。我若是刑部的人,只怕也能听出不对劲”
  谢朗顿时郁闷起来:一个是“果非常人”,一个是“还不到家”,可明明杀人的是那个张若谷,含冤坐牢的是自己。虽说张若谷也是受人蒙骗,可他毕竟是杀了人,这般无视朝廷律法就跑了,竟还能得到她“果非常人”的评价!
  可她苏醒的喜悦毕竟大大的压过了郁闷和醋意,他看着她垂在被外苍白的手,心中一疼,轻声道:“蘅姐,你瘦了很多,都是我不好”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呼吸却慢慢地低细下去。
  他抬起头,只见她已闭上了双眼,这回,却是真正的睡了过去。
  
  涑阳城整个冬天荒寒萧瑟之态,随着上元节后接连几日的阳光而略有消融。
  太清宫中的梅花,在铁劲的虬枝上悄然结出了小骨朵,似乎只待一场盛大的春风,便会满园红遍。
  谢朗的心情,也如同这梅花一般,灿烂得很。薛蘅伤势渐好,这日终于能走出云台,在太清宫中走动。他与薛忱坐在自雨亭中看着,忽觉薛蘅一袭蓝衫站在雪地中,在那十几株梅花的映衬下,倒十分象太奶奶房中的一幅画——《寒梅傲雪》。
  只是蘅姐的气色能再红润些,就更好了。
  他正看得出神,忽有内侍过来传旨——景安帝听闻薛蘅已能走动,召她入宣徽殿面圣。
  看着薛蘅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谢朗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舒展了一下双臂,侧身时发现薛忱正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
  谢朗忽地脸庞一红,讷讷道:“二师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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