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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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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太早了一点。店里的小二不过刚开始打着哈欠烧开水,但此时空荡荡的店堂里竟已有人在喝酒。
不过是个背影。
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布衣,瘦削的身材,委靡但不失挺直的坐姿。
只有酒,没有声音。
阿飞暗沉了口气,慢慢走下楼梯。
桌旁。
那人面前的酒杯里已映出了阿飞的倒影,但他并不意外,只笑了笑,抬起头,道:“坐。”
“还在喝酒?”阿飞道,在对面坐下。
“因为我还是李寻欢。”
“小红呢?”
“在家里。”
“家?”
李寻欢仿佛没听出阿飞话中的疑问,反问道:“你几时到的?”
“昨天。你呢?”
“刚到。”
阿飞皱了皱眉,发现桌上只有一个酒杯。
“只有一个人?”阿飞道。
“不错。”
“不带个服侍的人?”
李寻欢笑了,自饮一杯,道:“像我这样既好不了也死不了的人,还是少麻烦别人的好。”
阿飞注意到他拿酒杯的手正在难以自制地颤抖,而他一向苍白的脸颊上也正烧着两片诡异的红晕。
“我到那边再找个杯子来。”
阿飞还没来得及阻止,李寻欢已站起身来,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阿飞忙把他扶住。
“我没事。”李寻欢挣扎道,但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无法做更多的辩解。阿飞发觉他双手滚烫,再摸摸他额头,也是同样的烫手。
“到我房间去。”阿飞道。
阿飞不由分说地拉着李寻欢上楼。李寻欢的衣服竟隐隐带些潮气,仿佛曾经湿过而又没有干透。
阿飞扶李寻欢在床上躺下,只觉得屋里寒意阵阵,原来炭盆里已经炭尽火熄。出门欲叫人时,只见一伙计正端着盆新炭上楼,于是连忙招呼进来。那伙计一面慢吞吞地加炭,一面好奇地打量床上的李寻欢。
“能否多加些炭火?”阿飞道。
那伙计依然不紧不慢:“这得客官自己找老板商量。我们这里都是有定量的。”说完将散落地上的炭渣细细打扫进盆里,转身去下一间客房。
此时走廊上走动的客人已经多了起来,阿飞不便与伙计多做理论,回到自己房间,笼好炭火,坐到床边。
李寻欢刚才又俯在床上咳了一阵,此刻额上已蒙上一层细汗。阿飞想找条手巾帮他擦拭一下,却无奈身边从不带这种物件。正尴尬间,李寻欢自己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帕,擦了擦额头,无力地笑笑,道:“早知如此,真该带个服侍的人来。”
阿飞无语,起身道:“我去找大夫。”
李寻欢拉住阿飞:“不必。到楼下拿些酒来是正事。”
阿飞到楼下柜台要了坛酒。站柜台的是老板本人,年岁不过四十出头,但已经看得出谢顶。阿飞拎着酒正准备离开,却见刚才加炭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跌跑下楼来,手里端的那盆炭也不见了踪影。他冲到老板面前,口齿含混地叫道:“死人了!”
老板瞥了阿飞一眼,朝伙计斥道:“乱喊什么?大早上的。”随后向阿飞一躬身,道:“吓着客官了。这小子就好没事瞎咋呼。”接着一把将那伙计拽进内室。
阿飞并不跟过去,只拎着酒上了楼。他在走廊里张望一番,见那盆炭打翻在远处一间客房门前,于是走过去,推了推门,发现门闩是从里面搭上的。木门和门框间尚有一丝缝隙,阿飞从缝隙处向内望去,只见诸葛霆倒在地板上,咽喉间插着把飞刀。
阿飞正待细看,忽觉背后一阵凉意。猛一转身,原来是荆非。
荆非一脸宿醉未醒的样子。他歪着头,道:“看什么呢?”
阿飞不语,只让开门缝。荆非凑过去,俯身细看。阿飞注意到,荆非的肩膀上也有一片半湿的痕迹。
荆非转过身,脸上带着丝奇怪的微笑,道:“扒着门缝看多无聊,不如进去看个仔细。”未等阿飞反应过来,荆非已一脚踢开房门。
门闩断裂的声音几乎使所有客房的客人都探出头来,但荆非毫不在意。他一面揉着额际一面嘱咐阿飞“别让其他人进来”,然后晃进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扇紧闭的窗子。荆非检查了一番窗子和被踢断的门闩,又朝窗外看了看,似乎并无发现。屋内的木地板上也看不出特别的痕迹。
房间里出人意料的暖和,但阿飞能觉察出一种莫名的寒意。背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阿飞只能尽力拦住。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阿飞回首,见是李寻欢。李寻欢刚才虚弱的样子仿佛消失了,他朝阿飞点点头,掠进屋内。
荆非正蹲在尸体边检查,他抬起头看眼李寻欢,简单道句“久仰”,随后又低下头去。
死者几乎是顷刻毙命的,除咽喉处外没有别的明显伤口。咽喉处伤口齐整,流血不多。致命的那把飞刀式样相当普通,没有特别的记号。死者圆瞪的双眼中满是惊恐,但房间里器物整齐,似乎没有打斗过的迹象。荆非格外仔细地检查了死者的右手。死者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被一根丝弦系在一起,丝弦的末梢还连着一根短小的木柱。
荆非站起身,拍拍衣服,道:“行了。热闹看够了。官府的人也该来了。”
楼下果然已传来衙役开道的声音。不多时,一个知事模样的人在衙役和店老板的簇拥下走上楼来,哄开围观的人群,来到阿飞等人面前,四处打量一番,喝道:“怎么回事?”
李寻欢走上前,拱手道:“在下李寻欢。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一时卤莽把门踢开是我们的不是,但现场其他物品并未轻动。”
“李寻欢”这个名字毕竟还是有用的。一时间,四周静得只能听到房间炭盆里余烬的“噼啪”声。少顷,那知事斥道:“都退下。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客栈。”
知事的命令下的几乎正是时候,因为阿飞能看出李寻欢已经有些不支。正往房间走时,荆非忽道:“反正外面乱哄哄的,不如到我房内喝一杯。”阿飞尚未答话,李寻欢已咳嗽着答道:“叨扰了。”阿飞略一皱眉,道:“你们先去,我还有东西须收拾。”
见两人走进荆非的房间后。阿飞奔向昨晚听到咳嗽声的房间。那房间与诸葛霆的房间恰在走廊两头。阿飞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从门缝向内张望,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再一看,门上挂着锁。
这时走廊那边又响起脚步声,原来是老板刚被讯问完毕放出来。阿飞走上前,故作不经意道:“请问,走廊尽头房间的那位公子是否出去了?昨晚他好心借我酒钱,今天正好有朋友带钱来还上。”
老板一脸不痛快的样子:“是那个带着个书童的痨病鬼吧?你赚了。他昨晚就把帐结了,说是今天一早要赶路。想必是刚破晓就走了。”
阿飞胡乱应付两句,满腹疑惑地赶到荆非房间,还未进门已听到荆非又在卖弄:“世上的酒只有两种:能让人醉的和不能让人醉的。”然后是李寻欢略显沙哑的声音:“荆兄,没有那么复杂。世上的酒确实只有两种,但区别只在喝完的和没喝完的。”
阿飞走进屋,见两人已在桌上摆好了杯盏。阿飞找一空位坐下,灌下一杯酒,转向李寻欢,道:“你可知那死者是何人?”
李寻欢也自饮了一杯,道:“荆兄已经告诉我了。”
阿飞不再多说,只闷声喝酒。
荆非看了看二人,忽道:“凶手的飞刀和李探花的飞刀相比如何?”
阿飞微微一怔,李寻欢只一笑,道:“飞刀本是件平常东西。”
荆非摇摇头,道:“能飞进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的飞刀可不是平常东西。”
李寻欢举起杯,道:“荆兄明察秋毫,我敬你一杯。”
荆非开心地笑了:“总算也有人拍我马屁,而且是李探花。干。”尽饮后忽面色一沉,道:“至于死者的右手,李探花有何高见?”
李寻欢注视着杯中新斟的酒水,仿佛已微醉:“那丝弦显然是琴弦,那小木柱自然是琴柱。”
荆非摇头晃脑道:“李探花学富五车,自然也通晓音律。”
李寻欢道:“不敢。略知一二。”
荆非凑近一些,道:“《周礼乐器图》有云:‘雅瑟二十三弦,……’”
李寻欢接道:“‘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
荆非再一笑,道:“《汉书·郊祀志》又有云:‘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
“‘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李寻欢再尽一杯酒。
荆非长饮一杯酒,掷杯道:“其实这些古书早就该湮没了,至今有人记得不过是因为李义山一首《锦瑟》。”
李寻欢低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
荆非也拖长声音吟道:“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寻欢木然举起酒杯,正饮至一半忽一阵猛咳。阿飞忙抢下他手中酒杯,却只见杯中酒已被染成一片血红。

阿飞见李寻欢脸色煞白,但心知他自己绝不忍拂荆非的兴致,于是连忙起身代李寻欢向荆非告退。荆非倒也不挽留。二人正准备出门,却听走廊上一片嘈杂,接着房门被撞开,一衙役横了进来。
那衙役认定李寻欢,一拱手,道:“我家老爷有请。”
李寻欢回身看看阿飞与荆非,轻咳一声,道句“失陪”,随那衙役离去。
衙役将李寻欢引至案发的房间。屋内已点上熏香,死者身上草草盖了条被单。知事正端着杯茶坐在桌旁。他见李寻欢进来并不站起,只用眼神暗示手下将门虚掩上,随后伸手示意李寻欢坐下。
知事慢慢吹着杯中的茶叶,道:“李探花近来身体还好?”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承蒙大人记挂,在下的那点老毛病虽然一时好不了,但也并无大碍。”
昨日那场雪着实不小,不知李探花和朋友在哪里赏的雪景?”
“赏雪不敢说,倒是被风雪在山中破庙里独自困了一日。”
“李探花身份尊贵,身边没带个伺候的人?”
“一个人散漫惯了,有人伺候反倒不自在。”
“破晓前那场小雪倒也别有韵味,李探花可曾留意。”
“不巧错过了。我出门时天已转晴。”
“当时是几时?”
“在下不曾留意。不过,到这家客栈大约是卯正时分。”
“李探花运气不错呵,一清早就找到卖酒的。”
“酒鬼这方面的运气向来不错。”
“何止是一般的不错?李探花居然还遇上了酒友。”
“那是在下多年的朋友阿飞。我们偶然在店里遇到的。”
“那个青衣书生想来也是李探花的至交。”
“不,那人在下此前并不认识。他是阿飞刚认识的朋友,名唤荆非。”
“好友相逢,为何不在店堂内多喝几杯?”
“在下偶感不适,所以阿飞扶在下进了他的房间。”
“但下官听老板说后来阿飞又下来买酒。”
“不错。是在下叫他去的。”
“然后阿飞就听见伙计的喊叫、上来发现了尸体?”
“不错。”
“是他把门撞开的?”
“在下躺在屋内,听见动静方奔出来。当时人已很多。事后听荆非自己说是他踢开的门。”
“破门时李探花确实不在场?”
“确实。”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守在门边的衙役见李寻欢咳得满脸通红,不由想过来倒上杯茶,但知事丢眼色制止了他。
知事待李寻欢喘息略定,佯做无事般继续问道:“小李飞刀冠绝天下,这死者的伤口李探花也看过了,具体的情况想必不用我班门弄斧地解释了。李探花有何指教?”
李寻欢深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痛楚使他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定下神,一字一句道:“事发于寅时前后。一刀毙命。死者没有喊叫。没有多余的流血。距离很近。正面出手。角度略上斜。力度不深不浅。显然是高手所为。”
“飞刀本身呢?”知事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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