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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科幻作品集-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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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感觉到他有两根手指变形——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伤造成的。
  “你去找负责科研的张副局长,去找赵总工程师也行,我没空,真对不起了,等你们有一定结果后我们再谈。”局长说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图纸上去了。
  “您认识我父亲,您曾是他队里的技术员。”刘欣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字。
  局长点点头:“好工人,好队长。”
  “您对现在煤炭工业的形势怎么看?”刘欣突然问,他觉得只有尖锐地切入正题才能引起这人的注意。
  “什么怎么看?”局长头也没抬地问。
  “煤炭工业是典型的传统工业、落后工业和夕阳工业,它劳动密集,工人的工作条件恶劣,产出效率低。产品运输要占用巨量运力……煤炭工业曾是英国工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英国在十年前就关闭了所有的煤矿!”
  “我们关不了。”局长说,仍未抬头。
  “是的,但我们要改变!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走出现在这种困境,”刘欣快步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人群,“煤矿工人,千千万万的煤矿工人,他们的命运难以有根本的改变!我这次来……”
  “你下过井吗?”局长打断他。
  “没有。”一阵沉默后刘欣又说,“父亲死前不让我下。”
  “你做到了。”局长说,他伏在图纸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刘欣刚才那种针刺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他觉得很热,这个季节,他的西装和领带只适合有空调的房间。这里没有空调。
  “您听我说,我有一个目标,一个梦,这梦在我父亲死的时候就有了,为了我的那个梦,那个目标,我上了大学,又出国读了博士……我要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改变煤矿工人的命运。”
  “简单些,我没空儿。”局长把手向后指了一下,刘欣不知他指的是不是窗外那静坐的人群。
  “只要一小会儿,我尽量简单些说。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是:在极差的工作环境中,用密集的劳动,很低的效率,把煤从地下挖出来,然后占用大量铁路、公路和船舶的运力,把煤运输到使用地点,然后再把煤送到煤气发生器中,产生煤气;或送入发电厂,经磨煤机研碎后送进锅炉燃烧……”
  “简单些,直接了当些。”
  “我的想法是:把煤矿变成一个巨大的煤气发生器,使煤层中的煤在地下就变为可燃气体,然后用开采石油或天然气的地面钻井的方式开采这些可燃气体,并通过专用管道把这些气体输送到使用点。用煤量最大的火力发电厂的锅炉也可以燃烧煤气。这样,矿井将消失,煤炭工业将变成一个同现在完全两样的崭新的现代化工业!”
  “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鲜?”
  刘欣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新鲜,同时他也知道,这位局长——矿业学院六十年代的高材生,现今国内最权威的采煤专家之一,也不会觉得新鲜。局长当然知道,煤的地下气化在几十年前就是一个世界性的研究课题,这几十年中,数不清的研究所和跨国公司开发出了数不清的煤气化催化剂,但至今煤的地下气化仍是一个梦,一个人类做了近一个世纪的梦。原因很简单,那些催化剂的价格远大于它们产生的煤气。
  “您听着,我不用催化剂也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气化!”
  “怎么个做法呢?”局长终于推开了眼前的图纸,似乎很专心地听刘欣说下去,这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鼓舞。
  “把地下的煤点着!”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局长直直地看着刘欣,同时点上一支烟,兴奋地示意他说下去。但刘欣的热度一下跌了下来,他已经看出了局长热情和兴奋的实质。在他这日日夜夜艰难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放松消遣的机会:一个可笑的傻瓜来免费表演了。刘欣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开采是通过在地面向煤层的一系列钻孔实现的,钻孔用现有的油田钻机就可实现,这些钻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层中布放大量的传感器;二,点燃地下煤层;三,向煤层中注水或水蒸气;四,向煤层中通入助燃空气;五,导出气化煤。
  “地下煤层被点燃并同水蒸气接触后,将发生以下反应: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氢气,然后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碳和氢气。最后的结果将产生一种类似于水煤气的可燃气体,其中的可燃成分是百分之五十的氢气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这就是我们得到的气化煤。
  “传感器将煤层中各点的燃烧情况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气体的产生情况通过次声波信号传回地面,这些信号汇总到计算机中,生成一个煤层燃烧场的模型。根据这个模型,我们就可从地面通过钻孔控制燃烧场的范围和深度,并控制其燃烧的程度,具体的方法是通过钻孔注水抑制燃烧,或注入高压空气或水蒸气加剧燃烧,这一切都是在计算机根据燃烧场模型的变化自动进行的,使整个燃烧场处于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烧状态,保持最高的产气量。您最关心的当然是燃烧范围的控制,我们可以在燃烧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钻孔,注入高压水形成地下水墙阻断燃烧;在火势较猛的地方,还可采用大坝施工中的水泥高压灌浆帷幕来阻断燃烧……你在听我说吗?”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吸引了局长的注意力。刘欣知道,他的话在局长脑海中产生的画面肯定和自己梦想中的不一样,局长当然清楚点燃地下煤层意味着什么,现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烧着的煤矿,中国就有几座。去年,刘欣在新疆第一次见到了地火。在那里,极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气中涌动着充满硫磺味的热浪,这热浪使周围的一切像在水中一样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刘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红光,这红光是从地上无数裂缝中透出的。
  刘欣走近一道裂缝探身向里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像是地狱的入口。那红光从很深处透上来,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强烈的热力。再抬头看看夜幕下这透出道道红光的大地,刘欣一时觉得地球像一块被薄薄地层包裹着的火炭!陪他去的是一个强壮的叫阿古力的的维族汉子,他是中国惟一一支专业煤层灭火队的队长,刘欣那次去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实验室中。
  “离开这里我还有些舍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汉话说,“我是看着这些地火长大的,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像太阳星星一样。”
  “你是说,从你出生时这火就烧着?”
  “不,刘博士,这火从清朝时就烧着!”
  当时刘欣呆立着,在黑夜中的滚滚热浪面前,打着寒战。
  阿古力接着说:“我答应去帮你,还不如说是去阻止你,听我的话刘博士,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干魔鬼的事呢!”
  ……
  这时窗外的喧闹声更大了,局长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对刘欣说:“年轻人,我真希望部里用在投这个项目上的那六千万干些别的,你已看到,需要干的事太多了,回见。”
  刘欣跟在局长身后来到办公楼外面,看到静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领导在对群众喊话,刘欣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里有一大片轮椅,这个年代,人们不会在别的地方见到这么多的轮椅集中在一块儿,后面,轮椅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每个轮椅上都坐着一位因工伤截肢的矿工……
  刘欣感到透不过气来,他扯下领带,低着头急步穿过人群,钻进自己的汽车。
  他无目标地开车乱转,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转了多长时间,他刹住车,发现自己来到一座小山顶上,他小时候常到这里来,从这儿可以俯瞰整个矿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都看到些什么?”一个声音响起,刘欣回头一看,李民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那是我们的学校。”刘欣向远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的矿山学校,校园内的大操场格外醒目,在那儿,他们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为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记得。”
  “那个初秋的下午,太阳灰蒙蒙的,我们在操场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来,呆呆地盯着教学楼上的大喇叭……记得吗?”
  “喇叭里传出哀乐,过了一会儿张建军光着脚跑过来说,毛主席去世了……”
  “我们说你这个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顿,他哭叫着说那是真的,毛主席保证是真的。我们没人相信,扭着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们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校门外也响着哀乐,仿佛天地间都充满了这种黑色的声音……”
  “以后这二十多年中,这哀乐一直在我脑海里响着。最近,在这哀乐声中,尼采光着脚跑过来说,上帝死了,”李民生惨然一笑,“我信了。”
  刘欣猛地转身盯着他童年的朋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认识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着刘欣,同时用一只手指着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矿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还认识它吗?”他又颓然坐下,“那个时代,我们的父辈是多么骄傲的一群,伟大的煤矿工人是多么骄傲的一群!就说我父亲吧,他是八级工,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元!毛泽东时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刘欣沉默了一会儿,想转移话题:“家里人都好吗?你爱人,她叫……什么珊来着?”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现在连我都几乎忘记她叫什么了。去年,她对我说她去出差,扔下我和女儿,不见了踪影。两个多月后她来了一封信,信是从加拿大寄来的,她说再也不愿和一个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没有搞错,你是高级工程师啊!”
  “都一样,”李民生对着下面的矿山划了一大圈,“在她们眼里都一样,煤黑子。呵,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立志当工程师的吗?”
  “那年创高产,我们去给父亲送饭,那是我们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问父亲和叔叔们,你们怎么知道煤层在哪儿?怎么知道巷道向哪个方向挖?特别是,你们在深深的地下从两个方向挖洞,怎么能准准地碰到一块儿?”
  “你父亲说,孩子,谁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师知道。我们上井后,他指着几个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围着图纸看的人说,看,他们就是工程师。当时在我们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样,至少,他们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许多……”
  “现在我们实现了儿时的愿望,当然说不上什么辉煌,总得尽责任做些什么,要不岂不是自己背叛自己?”
  “闭嘴吧!”李民生愤怒地站了起来,“我一直在尽责任,一直在做着什么,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梦中!你真的认为你能让煤矿工人从矿井深处走出来?能让这矿山变成气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论和试验都成功了,又能怎么样?你计算过那玩意儿的成本吗?还有,你用什么来铺设几万公里的输气管道?要知道,我们现在连煤的铁路运费都付不起了!”
  “为什么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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