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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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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查林顿先生迈步进了门。那些黑衣汉子登时老实下来。查林顿先生的模样也有点不同以前。他把目光落在玻璃镇纸的碎片上。
〃把这碎片拣起来,〃他厉声道。
一个汉子弯腰从命。伦敦佬的口音不见了,温斯顿猛然认出来,几分钟前他在电幕里听到的是谁的声音。查林顿先生,依然穿着旧黑绒夹克,可他的头发,从前几乎全白,现在变成了黑色。他也没有戴眼镜。他只严厉地朝温斯顿扫了一眼,仿佛是给他验明正身,就再也不去注意他。他纵然还能认得出,然而再不是原来那个人。他身体挺直,个子也像高了一些。脸上倒变得很小,不过那神情却彻底改了样。黑眉不再那样浓,皱纹再也看不出,脸的轮廓也成了另一种样子。甚至鼻子,仿佛也短了一些。这明明是张警觉冷静的面孔,年纪不过三十五岁!温斯顿想,他这一辈子,心知肚明地看见个思想警察,这还是头一遭。
第3部
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许是在爱护部,然而没法子弄清楚。他呆的监号屋顶很高,没有窗户,墙上是亮晶晶的白瓷砖。电灯给藏了起来,发出冰冷的光芒。屋里有种低沉的嗡嗡声一直不停,想必是抽风机的声响。沿墙有一圈板凳其实说木架才更合适,宽得才够坐在上面,直到门口才中断。门对面是个马桶,上面坐圈也没有。房里四个电幕,每面墙上一个。
他觉得有点肚子疼。自从他们把他五花大绑丢进警车带了走,他一直觉得肚子疼。他也感到饿,饿得难忍难熬。他没吃东西,准保有二十四个小时,甚至三十六个小时啦。他还是搞不清,抓他的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许再也搞不清啦。反正打从被捕,他就没吃过东西。
他尽量安静地坐在窄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他已经学会坐得安安静静,若是随便动一动,他们就从电幕向你叫。可他越来越巴望吃东西。真想吃块面包呀。工作服口袋里,好像还有点面包渣儿。这挺可能的,因为老有什么东西蹭他的腿。也许还有很大一块哩。到头来,这诱惑战胜了恐惧,他竟把手偷偷朝口袋伸了过去。
〃史密斯!〃电幕上一个声音叫道。〃6079号,史密斯!监号里不许把手往兜里放!〃
他只好安静坐好,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给带到这儿之前,他还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想必是个普通看守所,或者巡警的临时拘留所。闹不清他在那儿呆了多久,起码有几小时没有时钟,也没有阳光,定个时间都很难。那地方乱糟糟,臭烘烘。他呆的监号,倒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可是到处脏兮兮,经常关着十几二十来号人。他们多半是些刑事犯,只有很少几个政治犯。他靠墙坐着,一声不响,身边满是肮脏的身体,心里又怕,肚子又疼,也便不大注意自己的周围。不过他还是注意到,党员人犯跟旁人的举止不同得惊人。党员人犯总是一声不响,吓得要命,可那般刑事犯,拿谁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嚷嚷着骂警卫,没收他们的东西时拼命往回抢,在地上乱写脏话,从衣服里拿出藏着的食物偷着吃。甚至电幕里喊他们安静,他们也要回骂几句。可另外,他们跟警卫关系好得很,叫他们外号,从门上的监视孔里骗烟抽。警卫对待刑事犯同样挺宽容,就算向他们动粗,也不下死手。他们经常谈着强劳营,这些人犯多半都得送进去。他听出来,圈儿里就〃没事儿〃啦,只要你有熟人,肯开事儿。有的是各色的行贿受贿,偏袒得宠,敲诈勒索;有的是卖身鸡奸,玩弄女色。连土豆酿制的非法酒精,也能搞得到呢。政府信任的活儿,全给刑事犯做,特别是土匪杀人犯,他们是圈儿里的贵族帮。脏活累活全给政治犯。
各色人犯,不断进进出出:毒贩,小偷,歹徒,奸商,酒鬼,娼妓。有的酒鬼闹起来,得旁的人犯合力才能压得住。一个大块头婆娘,看上去足有六十岁,奶子晃里晃荡,白发乱乱蓬蓬,在那里拼命挣扎,又是踢,又是嚷,要四个警卫抓住她的手和脚。她伸腿想要踢他们,他们便扒下她的鞋,一把把她丢在温斯顿的大腿上,都快把他的骨头砸断啦。婆娘噌地坐起来,朝他们屁股后面嚷了一句:〃肏你们妈!〃而后,才发现坐的地方不平整,便从温斯顿的膝头滑起来,坐在板凳上。
〃对不起啦,亲爱的,〃她说。〃咋能坐你身上!全怨那帮王八蛋,把我放这儿。这么对个太太,他们敢!〃她住了口,拍拍胸脯,打了个嗝。〃对不起啦,〃她说,〃好难受!〃
她身子一俯,哇地吐了一地。
〃好多啦,〃她靠到后面,闭上眼睛。〃忍不住,马上吐,我老这么说。趁着刚到胃里,就倒出来。〃
她又精神起来,转脸瞧瞧温斯顿,好像登时迷上了他。她伸过粗胳膊搂住他的肩,把他拉了过来,那股子啤酒加上呕吐味儿直扑他的脸。
〃你叫啥,亲爱的?〃她问。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婆娘道。〃嘿,好玩儿!我也叫史密斯!哈,〃她哀哀地加了一句,〃没准儿我是你妈!〃
没准儿,她还真是他妈。年龄差不多,体型也挺像;而在强劳营里呆上二十年,人总该变个样子罢。
旁人全没跟他说过话。叫人吃惊的是,刑事犯绝不理会政治犯。他们叫他们〃政治儿〃,带了种毫无兴趣的蔑视。至于党员人犯,仿佛他们怕跟旁人说,尤其怕跟别的党员人犯互相说。只有一次,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紧挨在一起,人声嘈杂里他听见她们低声匆匆说几句,特别是说到什么〃一○一房间〃,闹不清说个啥意思。
过了两三个小时,他就给带到这里来。肚子从来没有不疼过,不过有时轻些有时重,他的思绪也就跟着有时放松有时乱。肚子疼得厉害,他就只想疼想饿;肚子好了一点,他就觉得心惊胆战。有时他想到自己会落个啥下场,那感觉真真切切,害得他呼吸停止心乱蹦。仿佛橡皮棍就揍在他的胳膊肘,带铁掌的皮靴就踹到他的腿肚子。仿佛他趴在地上,牙齿给打得七零八落,尖声叫着求饶命。至于朱莉亚,他倒几乎没想到。没法集中心思想想她。他爱过她,不会背叛她;可这只是个事实,他了解这事实,就如同了解算术法则一个样。可这会儿他不爱她,也几乎没想过她遭到了啥命运。他倒经常想起奥勃良,隐隐带着一点点希望。奥勃良准保知道他已经给抓住。他说过,兄弟会从来不救人;可是还有刀片呀,他们会把刀片送进来。趁着警卫没冲进监号,有五秒钟就够啦。刀片会割进身体里,那感觉热辣辣的有点凉,要是用手指抓着它,准一下割到骨头去。他病歪歪的什么全想到,顶小顶小的痛楚,都会吓得他往后缩。纵然给了他机会,他都保不准敢不敢用刀片。得过且过,倒更自然一点,哪怕再活上十分钟虽然明知道,到最后一准是挨揍。
有时候,他就想数数监号墙上的瓷砖有多少。这该简单透顶,可数着数着,他总是忘了数过多少块。更多的是想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忽而他相信外边准保是白天,可马上又肯定,外边一定是漆黑一片。他直觉地清楚,这种地方绝不会关灯的。这便是没有黑暗的地方;怪不得奥勃良仿佛明白这比喻。爱护部大楼没窗户。他的监号,可能在大楼的中心,也可能靠着大楼的外墙;可能在地下第十层,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层。在心里他把自己一层层挪动,想凭身体的感觉来断定,是给提到了天上,还是被埋到了地底。
外面有脚步嚓嚓响。铁门砰的一声打开来,一个年轻军官潇洒地跨进门。他身穿整整齐齐的黑制服,锃亮的皮靴映得全身直放光,刀削一样的面孔一片苍白,活像蜡制的面具。他叫警卫,把押来的人犯带进来。于是,诗人安普福思蹒跚走进了监号。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安普福思迟疑着左右动了动,好像觉得还有道门叫他走出去。然后,他便在号里来回走起来。温斯顿在屋里,他根本就没注意。这家伙满眼忧愁,就盯着温斯顿头顶一米开外的墙上。他没有穿鞋,肮脏的大脚趾从袜子上的破洞露出来。他胡子拉茬,好几天没刮脸啦,胡髭遮住了腮帮子,直叫他看上去像流氓。可他的身材高大虚弱,动作神经兮兮,给人的感觉煞是古怪。
温斯顿从他懒洋洋的状态里振作了一些。他得跟安普福思讲话,纵然可能要挨电幕的骂。没准儿就是安普福思,给他送了刀片呢。
〃安普福思,〃他说。
电幕上没骂他。安普福思停下脚,有点子吃惊。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温斯顿身上。
〃呀,史密斯!〃他说。〃你也在这儿!〃
〃你犯了啥事儿?〃
〃跟你说实话……〃他笨手笨脚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只有一种罪,是不?〃他说。
〃你犯了这个罪?〃
〃看来就是!〃
他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把太阳穴按了片刻,像是打算想起什么来。
〃就是这么个事儿,〃他含含糊糊地说。〃我想起了个例子这是有可能的。没说的,就是不加小心!我们在给吉卜林的诗集出定本。我把最后一行,那个'God(神)'字,给留了下来。我没办法!〃他愤愤地补充一句。〃我没法改这句。押的韵是'rod'(杖)!不知道所有词里,跟'rod'押韵的只有十二个?好几天呀,我想了又想,可就是没有别的词儿!〃
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啦。烦恼一扫而空,一时间简直露出了喜悦。这蓬头垢面的家伙,却闪现了一种隽智的光彩,书呆子发现了什么毫无用处的事实,往往就是一副这样的表情。
〃你想过没有,〃他说,〃英语诗歌的全部历史,竟会取决于英语太缺乏韵脚?〃
没有,这玩意儿温斯顿从来没想过。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对此他不觉得要紧,也打不起兴趣。
〃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啦?〃他问。
安普福思又有点吃惊。〃根本想不出来。他们逮捕我准是在两天以前。或者,三天以前。〃他眼睛在墙上转啊转,仿佛巴望着在哪儿找个窗户。〃在这地方,白天黑夜无所谓。谁能算出时间来。〃
他们漫无边际谈了几分钟。然后,电幕没来由嚷了一句,叫他们不许说话。温斯顿双手交叉,不言语了。那安普福思高高大大,坐在窄板凳上怎么也不舒服,身子扭来扭去,那双长手,一会儿放到这个膝头,一会儿又换到那个膝头。电幕便嚷了一句,叫他安静坐好。时间就这样过去。二十分钟,一小时谁能说出来有多久。而后,外面又一阵皮靴声传了进来,温斯顿的五脏便又缩成了一团。快啦,很快啦,也许五分钟,也许就现在,皮靴声可能就意味着轮到他啦。
门打开了。那冷冰冰的年轻军官迈进监号。他的手轻轻一动,指一下安普福思。
〃一○一房间,〃他说。
安普福思给夹在两个警卫中间,费劲地走出去。他的脸色朦胧间有些不安,可温斯顿看不明白。
又过了很久。温斯顿的肚子又开始疼。他的思绪循着同一个方式转啊转地往下沉,就像球总逃不掉同一个槽。他只有六个念头:肚子疼,面包片,流血和尖叫,奥勃良,朱莉亚,和一个刀片。接着他的内脏又开始痉挛,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打开了,随风送进来一阵强烈的汗臭。帕森斯走进了监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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