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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渡娜-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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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只是一刹间。很快地,他的深深的眼睛中流过一种阴阴冷冷的冰流,他的近于歹毒的目光使我又迷惑又惊然。
※ ※ ※
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夜,那是我和潘渡娜的第一夜。我们躺着,黑暗把我们包裹起来,我忽然想起晚餐后的那些节目,人和兽的分野在哪里?
我们开始彼此探索,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认识总是藉着黑暗,而不是光亮?
渐渐地,我听到她满意的低吟,我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就在那时候,我听到教堂的钟响,那样震彻天地的,沉沉的世纪之钟。20世纪结束了,新的世纪悄然移入。
突然间,烟火像爆米花一样地在广大的天空里炸开了,那些诡滴的彩色胡乱地跳跃着,撤向12月沉黑的夜。潘渡娜裸体的身躯上也落满那些光影,使她看来有一种恐怖的意味。
好久,好久,那些声音和烟花才退去,我恍恍惚惚地沉入渴切的睡眠里。
可是,是哪里传来笛声,那属于中国草原风味的牧歌,那样凄迷落寞的调子。
※ ※ ※
我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很久不曾看见刘了,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走了,我起来的时候,起坐问里只有潦镣绕绕的余烟。
我打电话给他,他们说他已经辞职了,新的住址不详,我只好留下电话号码。其实留不留都一样,他早就有我的电话号码了。
潘渡娜是一个很能干的主妇,只是有些时候她着实有点太特别。
“他们教我好多东西,”她说,“他们天天告诉我100遍从起床到睡觉的侍候丈夫的要诀。”
和大多数的丈夫一样,起先我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时间久了,我不免有些怀疑起来。
“他们是谁,你从前没有提起过。”
“他们从前不准我说,所以我没说。”
“他们是些什么人?”
“他们就是一些人,他们教我很多东西,他们教我吃饭,教我走路,教我说话,教我各种学问。”
“你的意思是指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没有父母。”
“胡说,你只是不晓得你的父母在哪里,人人都有父母的。”
“没有,真的没有,”她忽然得意地笑了,“刘克用说,虽然世界人口有60亿,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父母的。”
“潘渡娜,你不能想想吗?你小时候的事你一样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没有小时候,我记得我本来就有这么大。”
“潘渡娜,你真荒谬,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要带你去看心理医师了。”
“我很正常。”她很不高兴地走开了。
这也许就是刘急于把潘渡娜弄出手的原因,她或许有轻微的幻想狂,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想,也许她是一个弃婴,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记忆。
我没有想到我完全错了。
有一天,那是2月初的一个下午,早春的消息在没有花没有树的地方还是被嗅出来了。
那天工作很闲,我提早回家,准备到郊外去画一幅写生,好几天前我就把我的颜料瓶都洗干净了,许多年没有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脏成一团。
但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的瓶罐都堆在地板上,潘渡娜伏在那些东西上面,用一种感人的手势拥抱着它们,她的长发披下来,她的脸侧向一边,眼泪沿腮而下。
看见我进来,她抬了一下头,随即又伏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潘渡娜?”她幽幽地哭了,让人心酸的哭。
“不要,潘渡娜,这些瓶子容易破,它会扎着你的。”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来的,那里有很多很多玻璃瓶子,我被倒来倒去,我被加热,被合成,我被分解。大仁,我就是这样来的。”
“潘渡娜,”我说,“如果你喜欢瓶子,你尽可以拿去玩,如果你喜欢玻璃玩意儿,我可以给你买一些,但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知道吗?”
她抬头望我,一句话也不说,豆大的眼泪扑籁籁地滴着,我忍不住拿起我的帽子,走出小屋,她使我吃惊了,这个女人。但我得承认,共同生活了两个月,我第一次发现她用这种神圣庄严的态度去爱一样东西,那决不是一种小女孩对玩物的情感,那是一种动人的亲情。平常她做每一件事都规矩而不苟,她做每一件该做的事,像一只上足了发条而又走得很准的钟,很索味,可是无懈可击。但今天,她的悲哀使她看来跟平常不同了。
胡乱地走着,我的心情意外的乱。我还能说她什么,潘渡娜,她不曾使我吃一点苦,不曾花我一分钱,她漂亮而贞节,她不懂得发脾气,她只知道工作。所有好妻子的条件她都具备,所有属于人性的弱点她都没有。
但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爱她,我们相敬如宾,但我们似乎永远不会相爱。
那些肌肤相亲的夜,为什么显得那样无效,那些性爱为什么全然无补于我们之间的了解?每次,当我望着她,陌生的寒意便自心头升起,潘渡娜啊!我将怎样得救?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广场,许多车子停在那里,我疲倦地坐下来,四面的车如重重的丛林,我是被女巫的法围困在其中的囚犯。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中国,又是江南春水乍绿的时节,不知是否有白的红掌在拍打今岁的春歌。
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她是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有着挑起的削肩,光莹的前额极红极薄的嘴辱。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到底死于什么病,我想或许是悒郁,我的眉总是锁着,眼睛总是恍惚地望着什么地方。
寒冷的冬夜里,她总是起来给我盖被,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便听见她文雅的咳嗽声,我多么爱她!我常常故意踢掉被子,好让她的手轻轻地为我拉上,我有时也故意发几声吃语,好骗她俯下身来,给我温热的一吻。
但我8岁那年,她就死了。
我发誓要成为一个画家,并且要画一张她的像,这或许是我后来有机会到美国以后选择了艺术系的真正原因,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终于没有画她的像,也没有成为一个画家。
而此刻,头上是浅湖色的2月天空,雪已化尽,空气中有嫩生生的青草气息。我迷惆地坐着,我是什么人?我从哪里来,我要往何处去?
而潘渡娜,我的妻子尚留在地板上,拥抱那一堆冰冷而无情的玻璃罐子,在那里哭泣。
必是她的哭泣里有些什么,使我无端地想起中国,想起江南,想起我早逝的母亲。
我起来,走到街角那里,打一个电话给刘。
“他不在这里,他离开了。”对方的口气十分不耐。
“他去哪里?他不再回来吗?”
“谁晓得,”他说,“他在疯人院里。”
我吃惊地忘记说话,对方已把话筒掷下了,我后悔没问他是什么医院。
沿着大街走回来,我的心绪紊乱得有如扑帘的弱絮。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在还没有绽放的时候,已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践踏了。
按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有一个医院承认有刘克用这个病人。
“李奥并不严重,”他们也念不准那个字,“他只是有些幻想狂,他老是说他是上帝。”
“他在几号病房?”
“不,他自己住在一个安静的别墅里,他的机关有特别护士照应他——可能是很重要的人物吧!”
他把别墅的地点告诉了我。
那天下午我便开车去找他,我终于找到一栋年代颇久的红砖房,房前的草地上开遍了灿黄的水仙。
特别护士告诉我他这两天非常安静,此刻正在后园里。
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向一片墙角的乍酱草而出神。他穿着一件宽袍,袖口上绣满了金线。
“我命令你们要生长,”他大声他说,用英文,“我是上帝,我是生命的掌握者。”
“这里有一位客人要见你。”
“带他过来。”他很庄严他说。
我走近他,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的脸。
才两个月,他竟有了这般的变化,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落尽,前额因而显得更大更光秃了。深凹的眼眶也因此显得更低了。他的嘴松松地挂下,像一个放置太久的炸圈饼。
我们彼此注视着而不发一言。
“你是张大仁。”他用中文说。
“你是刘克用。”
“你错了,我是上帝。”
“是的,我刚听说了,但以前,在你还没有当上帝以前,你是刘克用,是吗?”
“是的,不过,我以前也是上帝,只是我到后来才发现罢了。”
“哪一天发现的?”
“第一次认识你那天我就发现了,以后逐步证实,直到你的新婚之夜,我得到了完全的证实。”
“你做上帝和我有关吗?”
“和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和潘渡娜有关。”
“我可以知道吗?”“可以,”他转过身去叫护士,“喂,天使长,给我们拿饮料来。”
饮料放在石桌上,我们便坐在石凳上。
“潘渡娜很好吗?”
“很好,只是昨天还抱着一大堆玻璃罐哭,她说,那是她生命中早期的居处。”
“她这样说吗?”他霍地站起身来,“她竟记得那么清楚吗?”
“记得什么?”
“好,们先问你,你可曾觉得潘渡娜跟真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吗?
“和真的女人不同?她有很多说不上来的与人不同的地方,但她并不是假女人,为什么要和真女人不同?”
“好吧,大仁,让我告诉你吧,潘渡娜并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造的,听着,她无父无母,她是我造的,她是从试管里合成的生命,那些试管就是怀孕她的子宫。她是造她的,你是用她的,好了,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我骇然地站起来。
“护士小姐,”我说,“他需要打针吗?”
“打针,哈,打什么针,我很正常。朋友,我很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但你也没吃什么亏,我辛辛苦苦造的女人,你却坐享其成。”
“刘,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创造生命明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谁告诉你的,半个世纪以前人们就已经掌握dna和rna的秘密了,生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生命只是受精卵分裂后的形成物,我们只要造出一个精虫,一个卵子,我们只要掌握那些染色体,那些蛋白质和那些酸和碱,生命是很容易的。”
我哑然地望着他。
“潘渡娜是我们第一次的成功,我们不眠不休地弄了15年,做了上兆次的实验,仅仅合成二个受精卵,不过已经够顺利了,那时候我把她交给另外一个小组,用试管代替子宫来抚育,但只有潘渡娜顺利发展成为胎儿。我们用一种激索促进细胞的分裂,在很短的时间内,她便成了一个女婴,我们来不及等她再过二、三十年了,我们需要尽快观察她,我们让她在药物的帮助下尽快生长,事实上,她和你结婚的时候,她才不到三岁。”
“这是卑鄙的,刘,”我跳上去掐住他,“你这假冒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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