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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名者-尤凤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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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放学后,老师留下了优秀齐建国,把这个意见委婉地陈述出来,想不到话音
刚落,便遭到这个学生的反对,并且反问道:“为啥不让他改名呢?”老师说:
“他母亲讲,孩子是他们入城那年,就是建国那年生的,有纪念意义。”学生说:
“我父亲在解放那年的护厂斗争中牺牲了,那是母亲还没有生我,父亲临牺牲前让
人告诉母亲:快要解放了,就要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了,孩子生下来,是男
就叫建国,是女就叫建华吧。”说到这里,声音便住了。老师也默然了。这次谈话
就这样结束了。但在几天后,工人齐建国突然接到校方通知,调他到另一个班里去。
这个倔强的学生一句话也不说,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样,也许他们之间的这段“奇缘”就该终结了。但世上的事情是变幻无常的,
让人捉摸不定的,到了八年后的一九七一年,命运在这两个名字中间又进行了一场
交战。

    那一年,“机缘”使得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在市劳动部门的就业分配名单里。
不言而喻,这是人生走向社会关键的一步,也常常是决定终生道路的契机。关心儿
子的母亲害怕儿子分配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便再三鼓动丈夫到上面去活动一下,
这一次,局长同志很痛快地答应了。就像熟知在战场上利用地形地物可以消灭敌人
保存自己的道理一样,他通过若干关系,终于使自己查阅到那份标上“机密”字样
的分配名单。他吃惊地发现,儿子分配在一家浴池工作,刹那间,他的头部像被人
猛击一掌,嗡嗡直响起来,视觉中倏然出现了赤身条条的儿子在蒸气弥漫的池塘里
放水的情景;又出现儿子抱着顾客的两只脚在哭丧着脸修剪的情景……他觉得这简
直是对身居三结合新生政权一把手的本人的嘲弄。他摔掉手里的名单,又不相信似
的拾起名单。突然,名单上另一个“齐建国’飞入他的眼帘(从名字后面的备注栏
中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儿子),这个齐建国却十分运气地分配在一定无线电厂。顿时,
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感觉传遍全身,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他的脑
际间迅然跳出了四个字:“移花接木。”

    对于他所拥有的地位和影响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戏,不难办到。很快,
他便如愿以偿了,儿子分配在无线电厂,轻松、干净、体面……至于另外那个齐建
国,当他朦朦胧胧听到这件事,那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他四处查询,但几乎所
有的人都予以否认,他不由得满腔怒火,扬言要进行控告。但这时上面传下话来了,
希望他认清形势,如果一定要给新生政权抹黑的话,那么政法机关是不客气的。这
时,他的母亲安慰他说:“算了,孩子,干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
务,为了这,你父亲和千千万万革命先烈,不是把生命都献出去了吗?”他觉得母
亲的话很对,但他又想不通,为什么像母亲这样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官位的普通女
工,能事事想到革命,想到国家和人民,而有些官职显赫、张口革命闭口原则的人,
却恰恰忘掉了除他们自己、家庭、儿女之外的一切呢?答案或许可以找到,但却难
于解释。从此,他便遵从母亲的教诲,安心在浴池工作,而且很快便成为一位先进
工作者。

    “你叫什么名字?”审讯经过短暂的中断又重新开始了,陈冲粗大的嗓门把两
个齐建国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齐建国。”冒名者依然用平静的语调回答。

                                   4

    虽然事情是这样富于戏剧性,但此刻李辉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就是说,这
两个青年人同时享有对“齐建国”这一被他们各自视为神圣的名字的所有权,这一
事实,使得冒名者已不成其为冒名者(为了避免在叙述过程中发生混乱,我们不妨
仍称其为冒名者),那一叠被陈冲视为“重要罪行”的字条也失去了光彩。当然,
这还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弄清,他似乎从冒名者那双深邃的眼
睛及坦然自若的神态看出,冒名者设计出这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场戏,不会只是为了
替自己和别人买到家具,还应该有比这更深一层的东西,那到底又是什么呢?想到
这里,他便注意地听起陈冲同冒名者一问一答的对话:

    “这些字条是你写的吗?”

    “是。”

    “什么动机?”

    “买家具。”

    “你前后共开出多少张条子?”

    “十张。”

    “难道你自己需要十套家具吗?”

    “不,我一套也不需要,都送给了别人。”

    “别人是谁?是亲戚朋友吗?”

    “不,送给我不认识的人。”

    “你应该说实话,这也许对你有利。”

    “是实话,我是在家具店门口,送给那些买不到结婚家具而垂头丧气的青年人。
他们都很高兴。”

    “很高兴!”陈冲在鼻子里哼了声,“我也会高兴,假若不是做梦的话。”

    “做梦……”冒名者看了他的审讯人一眼。

    “既然给了不认识的人,那么卖了多大价钱?”

    “价钱?”

    “得了多少好处?”

    “没有。”

    “没有?”陈冲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真的没有?”

    “如果不相信,请你做调查。”

    陈冲向冒名者做了一个“自然要做调查”的神态,接着又厉声问道:

    “你知道你的行为是非法的吗?”

    “不知道。”

    “那么,你还认为是合法的吗?”

    “也许有点荒唐。”

    “荒唐?”陈冲眼睛一闪,随即追问,“既知荒唐为啥还要这样做?”

    冒名者把忧郁的目光慢慢转向窗外,陈冲不由在内心为自己这机敏的问话高兴,
其实他哪里知道,却是他的问话使对方想到三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轮休日,他的一位初中同学,正是当年发明“局长齐建国和工人齐建
国”的小聪明高如安来到他家,他和高如安已多年不大来往了。今天突然来访定然
有事。果然在寒暄之后,高如安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他最近要结婚,只因买不到
家具而使婚事搁置了,请老同学务必帮帮忙。他见老同学这副有病乱求医的样子,
很是同情,他说很想帮忙,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有木料,他愿意利用休息天
帮他做。高如安听了摇头不止,说现在社会上木匠比木头还多,有木头还愁没家具?
说得两人都苦笑起来。高如安见来访无望,很快便告辞了。谁知没过几天,高如安
又来了,一进门便喜气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来,说到底找到了真头香主,
局长齐建国大笔一挥,什么都解决了。他接过字条一看便明白了,说:“看来,你
们的交情不浅。”想不到这句话却勾起高如安的怒气来了,说:“他妈的,那小子
才不做亏本生意呢,说要我帮他买几斤好茶,其实,谁不知商店里头等茶叶敞开供
应,他小子不会自己去买?这不明明是让我送礼?这小子……”他听了很是气愤,
对高如安说:“把字条摔给他,不买家具也不受他作贱。”想不到高如安却连连摇
头,说:“这怎么成,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知吃亏也得干。这叫周瑜打
黄盖,愿打愿挨。谁叫咱是手里没权的平民百姓?谁叫‘高如安’三个字像鸡毛一
样轻?”说到这里,高如安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就说你们两个齐建
国吧,三个字一画不差,可分量就不一样,为什么?因为权利的砝码发生偏斜。”
他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由隐隐作疼。联想到“四人帮”横行时,那些宠臣新贵们,
不是毫不隐晦地侈谈什么“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什么“有权不用,过期作
废”吗?这也许不值得吃惊,蚊子不吸人血,便不成其蚊子,可是今天,在粉碎
“四人帮”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今天,我们的某些本应受到尊敬的人,却没有把自
己的身份同那些宠臣新贵们区别开来,忘记了党和人民对自己的期望,忘记了历史
赋予自己的责任,把官职当招牌,把权势当成魔杖,得意扬扬地在人民群众头上挥
舞着,希求把周围的一切都变为私有。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字条,他觉
得,字条上“齐建国”三个颇为熟悉、张牙舞爪的字迹,就像三只伸向空中乱抓,
连老同学也不放过的手。他不由怒气冲天,蓦然,一个似理智又似荒唐的念头油然
而生。

    “回答问题,既然荒唐为啥还要这样干?”陈冲毫不放松地从这个突破口步步
逼进。

    冒名者收回思绪,朝审讯者那严酷的脸看了眼,轻轻地说:“我是想做一个试
验。”

    “什么试验?”

    “试验一下我这个名字到底有多大分量。”冒名者的眼睛闪烁出一丝狡黠的光
芒,接着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知道,你们厂杨守信科长对我的名字极有好感,
只要我随便给他写个条子,他便毫不含糊地见条付货,起初我不敢相信,为了证实,
我便做了这么一个试验,想不到果然取得成功,真有意思。”

    “你——”一股无名火在陈冲胸中燃烧起来,他自然不相信冒名者这套鬼话,
然而这鬼话却有一种让你哭笑不得的力量,他巧妙地钻了空子,却又使对方当了陪
审。一时间,陈冲无言以对了。

    “岂有此理!”坐在椅子上的真正的齐建国沉不住气了,他“霍”地站起来,
涨红着脸,用憎恶的目光紧盯着冒名者:“简直下流!”

    像被人刺了一刀,冒名者的脸骤然抽搐了一下。李辉也没料到齐建国会说出这
么一句话来。他意识到,将在这两个同名人之间爆发一场激烈的论争,他本想提醒
陈冲予以制止,但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他知道,回避矛盾不会解决矛盾。

    “下流”冒名者经过一阵激动之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他看着“局长齐建
国”,问道:“什么下流?是我这个人,还是我做出来的事?”

    “只有下流的人才能做出下流的事!”局长齐建国像说警句似的一字一板地说。

    “很好。”冒名者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那么你这个上流人,是否也做下
流事,做那些你们自以为得计却不齿于人民群众的下流事?”

    “我永远也不做下流事!”“局长齐建国”嘴里这么说,心里自然明白对方的
所指,他略一停顿接着又说:“不错,我也常常请爸爸的同事和下级帮忙做一点事,
我也帮我的朋友、同学们作一点事,但这都是正大光明、合理合法。”

    “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冒名者轻轻咀嚼着这句话,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虽然这笑容并不带任何嘲弄,却使“局长齐建国”感到很刺眼,他移开视线,哼了
一声说:“难道你不相信?”

    “岂止我不相信,恐怕你自己也不会相信,不过掩耳盗铃罢了。”冒名者愈说
愈激动,“什么正大光明、合理合法,何必说得那么好听,在群众眼里,这块遮羞
布早已被撕得精光,为了个人的私欲,为了小圈子的利益,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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