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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郎-孽海佛光-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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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宁愿站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不能不坐了。

  这样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实在太难受,卜凡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样的大罪。

  可难受也得忍着,因为这是“天恩”。

  天下之大,众生芸芸,能受到这位中年人如此礼遇的人,却实在少得可怜。

  他就是当朝的太子,当今皇帝的长子,朱高炽。

  太子微笑道:“两天前冒昧造访,有所惊扰,先生不会怪我吧?”

  卜凡道:“千岁驾临寒舍,顿令蓬门生辉,草民惟有惶恐,惟有感激。”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暗暗吃惊。

  记得以前每当在书中读到这一类违心之言时,都会为说这种话的人齿冷,可现在,自己竟也面不改色地说了出来,而已唯恐言语稍有不当。

  看来,说假话比说真话要容易得多了。

  当然,也安全得多。

  不用想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对太子说,他觉得很不舒服,回家去半躺着携一卷闲书在手远比与太子对坐更令他惬意等等一类的大实话,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太子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只怕惶恐是真,感激是假吧。”

  卜凡心里突地一跳,忙站起来,道:“千岁言重了,草民担当不起。”

  太子大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先生请坐。”

  卜凡只好又坐下了。

  太子轻轻抚了抚颌下的微须,道:“我可是很早就听说过先生的大名了,先生知不知道是谁提起来的?”

  卜凡道:“一定是道衍大师。”

  太子点点头,道:“还有一位。”

  卜凡动了动嘴唇,又忍住了。

  他知道“还有一位”是谁,可这个名字却不是随便能提起的,尤其是在太子面前。

  太子轻轻一叹,道:“其实,解学土伏罪入狱后不久,万岁就打算降旨赦免,可惜,他已于狱中病故了。”

  他能发这种感惋,只因为他是太子。

  卜凡只好眼观鼻、鼻现心,如老憎入定。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解学土与先生交情甚厚吧?”

  卜凡道:“是。’

  太子道:“他曾在我面前提及先生通览古今经史,才识绝不在他之下,道衍师也说过先生之见识高出朝中公卿辈多多,只是他们都没有提过先生竟如此精通歧黄之术。”

  说来说去,这才是正题。

  卜凡心中“突突”乱跳,双膝着地,道:“草民有罪!”

  太子似乎吃了一惊,伸手过来拉地,道:“何罪?快起来,不必如此。”

  卜凡站起身,仍躬着腰道:“草民有欺君之罪,请千岁惩处,草民决无怨言。”

  太子笑了笑,道:“先生是指代于医官诊病开药方之事?”

  卜凡道:“是,其实于医官医道也很精深,只是草民素来对一些杂症更感兴趣,所以…此事罪全在草民一人,恳请于岁不要罪及其他。”

  太子慢慢地道:“卜先生,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卜凡心中正乱,听不出他的口气到底如何,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只能默然。

  太子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如果我记得不差,四年来,先生一共替我开过六张药方,对吗?”

  卜凡道:“是。”

  太子道:“你知不知道药方是为什么人开的?”

  卜凡道:“直到上一次,才知道是千岁。”

  太子道;“你如何知道这七次病的是同一个人?”

  卜凡道;“从于医官交给我的脉象上能看出来。”’太子道:“也就是说,这几年来我所患的是同一种病?”

  卜凡道:“是。

  太子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顽疾?”

  卜凡不说话了。

  太子又道:“以先生之见,我的病情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

  卜凡迟疑着,道:“草民自己未曾亲手替千岁诊过脉,不敢妄言。”

  太子卷起袖口,将左手放在茶几上,道:“现在就诊,如何?”

  他笑了笑,又道;“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于西阁,他仍然可以在大医院做医官,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别的任何人。”

  卜凡道:“谢千岁。”

  太子慢慢地道:“应该是我谢先生才对。先生当然很清楚那几服药减轻了我多少痛苦。我也应该谢于西阁,如果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用先生配的药了。”

  卜凡浑身微微一怔,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太子。

  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一位皇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太子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道:“先生请。”

  卜凡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指轻轻搭在太子的手腕上。

  太子的笑容忽然有些发僵。

  卜凡知道,这是因为心情紧张的缘故。

  看来,他对自己的病情多有些了解。

  虽然贵为皇太子.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有着与凡人同样的对疾病的恐惧。

  卜凡用尽量轻松的口气道:“千岁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怀疑于医官……”

  太子僵硬的表情开始放松了:“说不清,大概是第三。

  四次开药方时吧,我很奇怪他诊完脉后,总是要过一天才能开出药方来,而且一定要回到他的家里去配药。”

  卜凡道;“所以千岁开始派人监视他?”

  太子含笑道:“后来发现,只有遇上别的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病时,他才会如此,而大部分一般的病情,他很快就能开出药方来。”

  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看来,他对于西阁果真并不恼怒,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可笑而已。

  太子接着道:“这次佟将军遇刺,他提出了几项很苛刻很奇怪的要求后,却不动手施救,反而匆匆返回了家中,我就带着人盯上了。”

  卜凡不禁咧嘴一笑。

  人到中年的太子仍存有一份童心,的确是很难令人想像的。

  但很快,他的笑容消失了,眉心已微微皱了起来。

  太子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些紧张。

  良久,卜凡缩回手指,闭上了双眼。

  太子低声问:“怎么样?”

  卜凡慢慢睁开眼睛,道:“千岁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太子面色微变,道:“当然是真话。”

  卜凡叹了口气,道:“不好。”

  太子勉强笑了笑,道:“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卜凡后退两步,躬身道:“草民无能,此病已入经络,非药石所能及。”

  太子眼中精光一闪,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以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卜凡低声道:“草民不敢妄言。”

  太子沉声道:“恕你无罪,快说!”

  卜凡道:“以草民浅见,不会超过十年。”

  太子怔住。

  卜凡有些不忍地道:“千岁,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总能找到……”

  太子慢慢摇了摇头,淡淡道:“先生用不着安慰我。”

  他忽然一笑,道:“我已年近半百,再说,十年毕竟还很长”

  卜凡无言。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子看着他,微笑道:“以后我肯定还会多次劳动先生,请万勿推辞。”

  卜凡道:“千岁言重了,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太子的目光转向一旁,喃喃道:“千岁?”

  他的微笑已变得很苦、很涩。

  他已只有十年时间,“千岁”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岂非一种讽刺?!

  他轻吁了口气,转口道:“如果我请先生出来为朝廷做事,先生会答应吗?”

  卜凡迟疑着。

  太子淡淡道:“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不会勉强你。”

  卜凡道:“是。

  太子笑了笑,道:“其实,我更希望先生不答应。”

  卜凡怔住。

  太子道:“你能出来,朝廷将多一位干臣,但我却少了一位真正的朋友,先生能以朋友待我吗?”

  卜凡浑身一震,道:“草民万万不敢。”

  太子叹了口气,苦笑道:“于西阁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实在很幸运,也实在让人羡慕啊。”

  ***  ***  ***

  弹院清幽。

  九峰禅师盘腿坐在棋怦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

  无初大师左手携着一卷书,右手在棋盒中摸索着,拈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没有放到棋怦上。

  九峰淡淡道:“大师在想什么?”

  无初大师看了看他,道:“想大师曾说过的一句话。”

  九峰道:“我说过很多话。”

  无初一笑,道:“是关于卜居士的。”

  九峰沉默,微笑。

  无初道:“大师如何知道他迟早会人仕途?”

  九峰忽然伸手。

  无初大师一怔,手里那卷书已被九峰抢过去。

  九峰禅师道:“这卷《忘忧清乐集》,是我昨天刚借给大师的,对不对?”

  无初大师道:“不错。”

  九峰禅师道:“大师曾说过,以前从未看过这部棋书。”

  无初大师道:“的确。”

  九峰禅师指了指棋枰,道:“这局棋谱,当然也是大师第一回见到,大师并不知道后半局的进程,是吗?”

  无初大师道:“是。”

  九峰禅师拖过他面前的棋盒,飞快地在棋枰上又摆了十几手,拈起颗白子递给无初,道:“请大师看下一着应该在哪里。”

  无初皱着眉,沉思良久,将棋子投在棋怦上,道:

  “是这里吗?”

  九峰禅师将棋谱递还给他,微笑道:“不错,是这里,大师又是如何知道的?”

  无初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

  九峰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大师谓围棋为‘棋道’.岂不闻‘世事如棋’。”

  无初双眉一展,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谨受教!”

  四月初八。北京。

  昨夜的一场暴雨,涤荡去空气中的浮尘。

  雨后的北京城透着一份清爽。

  连今天的太阳也像换了一个新的,清新谕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不觉精油为之一振。

  阳光斜照进小院中。

  四天来,院门第一次敞开了,西厢房的窗户也第一次被打开。

  清新的气息立刻冲淡了屋内浓浓的药香。

  佟武斜依在堆得高高的枕头上,偏过脸,着窗外蔚蓝的天空。

  微风轻拂过窗棂。

  风中有雨后清新怡净的气息和淡淡的木叶清香。

  佟武忽然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呼吸着,急切,甚至可以说贪婪。

  纯净甘美的空气流过他鼻端,像是一直渗进他的心底里。

  他不禁微笑。

  第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但很快,他的微笑消失了。

  他想起了芙蓉。

  在锦衣卫阴森血腥的大狱中的芙蓉,是不可能享受到这甘纯甜美的空气的。

  那里只有阴冷,只有潮湿,只有恶臭,只有令人颤憟、令人发疯、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气息。

  他不能,决不能让她再在那里呆下去。

  鸟语啁啾。

  院中,浓荫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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