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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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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不如用刀子把我结束算啦。我用了十年,放了一提篮的漂白粉,才把自己洗得像白球鞋这么干净,要是你对我还有一点点革命友谊,就请你离我远点,不要往白球鞋上泼墨水。”
我爸叹了一口气,走出家门,在仓库前坐了一个通宵。晨光落在树冠上,我爸的眼圈红得像擦了清凉油。他掐死几只爬上小腿的蚂蚁,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就听到当天的第一次广播从红灯牌喇叭里飘出来,这让我爸感到自己还有一点用处,至少可以掐死蚂蚁,至少可以生产喇叭。我忘记说了,我爸是无线电三厂的工人,仓库里挂着的那只喇叭就是他亲手安装的。马路上传来扫地和蹬三轮车的声音,天色又亮了一点,刚才还是一块块的树冠,慢慢地分开,变成了树枝和树叶,最后连树上那两只狗的毛都清晰了。
我爸盘算着跟单位请一天假,趁我妈去上班偷偷把那两只狗红焖,还计划多放甘蔗与八角。但我妈好像连我爸的肠子都看透了,早早地起床,用麻袋把那两只狗套住,在麻袋口结了三道绳子。我爸问她是不是要吃里扒外,要胳膊肘往外拐?我妈说这狗是拿去喂那只老虎的,动物园会付一点钱给我们。我爸眼睁睁看着我妈用单车把两只狗驮走,车轮跳一下,后架上的麻袋就跳一下。麻袋一下一下地跳,最后跳出我爸的视线。我爸站起来,回屋洗了一把脸:“既然狗都拿走了,请假还有什么意义?”
这天,我妈抱着一个沉重的纸箱回家。她看见方海棠正在门前收衣服,就端着纸箱凑过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说了一遍。方海棠打了一个喷嚏:“对不起,我好像要感冒了。”这时赵大爷叼着烟斗从门里走出来,我妈迎上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又说了一遍。赵大爷吐了一口烟,忙着到对面的门市部去打酱油。我妈都说了两遍“老虎吃狗肉”,却没得到一句赞许,哪怕是附和,她的心里很失望,于是就自己跟自己赌气,端着那个纸箱久久地站在门前。终于,赵万年回来了,我妈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再说了一遍。赵万年拍拍我妈的肩膀:“吴生同志,你做得很好!”这时,我妈才感到手臂疼痛,痛得就快要从膀子上脱开了,端纸箱的手掌冒出了许多红印。那个纸箱可不是闹着玩的,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箱肥皂!
不要以为我妈讲了三次就能闭嘴,这仅仅是她后来无数次讲述的一个铺垫,就像吃饭前的开胃小碟。你说一个人干吗老要找别人讲呢?烦不烦呀?讲多了别人听或是不听?也许你还没讲,人家心里头早就发笑了。我妈一点都不清醒,吃晚饭时,开始跟我们讲述。她说那老虎扑上去,用嘴一撕,一摔,两只狗便飞上了天,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在天上飞着,慢慢地往下掉,掉到一半,两只连着的狗就分开了,一只飞向东,一只飞向西……老虎具体怎么吃的狗肉,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倒没忘记我妈说话的神态。那是得意的兴奋的,手不停地比画,嘴皮快速翻动,脸像喝了白酒似的一直红到脖子根。我爸说:“钱呢?干吗不买斤把猪肉让我们塞塞牙缝?”我妈像热脸遇到冷屁股,顿时没了讲的兴趣,她沉默好久,才告诉我们她用钱买了一箱肥皂。我爸说:“买那么多肥皂能当肉吃吗?”
“你看看你这两个宝贝有多脏,你的衣领有多脏,还有这些蚊帐、被单,到处都是污垢,一箱肥皂还不一定洗得干净。人活着不能光想着吃肉,还得讲点卫生,耳根要干净,指甲和脚丫子也要干净,身体干净了,心里就干净了。”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在头发上涂厚厚的肥皂,把整个脑袋变成一团泡沫,然后不停地拉头发,企图把卷发拉直。有时候我拉累了,就让曾芳来帮忙,她咬着牙,蹬着脚,像拔河那样拉着,就差没把我的头皮揭下来。拉过之后,我让肥皂泡板结,用它当发胶,掩盖我头发的卷。那时候,我的当务之急是把卷发变直,而曾芳最迫切的是用肥皂洗手。她在手掌里涂满肥皂,搓出大团大团的泡泡,然后把手浸到盆里,盆里的水立即膨胀,肥皂泡像丰收的棉花冒出盆沿。她的手被肥皂水泡得发白,甚至泡起了皱褶。她抠着右掌心的黑痣:“哥,我用了那么多肥皂,为什么还没把它洗掉?”
“笨蛋,那是肉,洗不掉的。”
但是她不死心,跟我比赛浪费肥皂。后来我发现头发越长,肥皂就越没法固定,干脆我到理发店剪了一个板寸,既不让头发卷得太抢眼,又能跟那些挨批斗的光头拉开距离。
在我妈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篇批狗的文章,不用说,每一个字都像填满火药的炮弹,射程几乎可以远达台湾。我用了“罪大恶极、伤风败俗、十恶不赦”等当时的流行语,就连布告上用来说强奸犯的话我也写上。揣着这么一篇文章,我感到上衣口袋重重的,就像装了个铁锥子,随时准备脱颖而出。但是赵万年一连几天都不回仓库,他在学校有一套房子,碰上复杂的事情就不回家。那个星期学校乱糟糟的,我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
到了周末,我妈带领我和曾芳在仓库门前洗蚊帐。我们把洗好的蚊帐挂起来,水珠不停地从帐脚滴落,很快就在地面滴出一个长方形。湿漉漉的蚊帐上落满滚烫的阳光,好像火碰到水那样发出嗤嗤的响声,稍微睁大眼睛就能看见水珠怎么变成蒸汽。曾芳撩起蚊帐,钻进去,跑出来,摇得蚊帐上的水花四处乱溅,破坏了地面的长方形。这时候,我看见赵万年顶着一头汗珠子回来了。他的脸硬得像块冻猪肉,见谁都不打招呼,一进屋就把门关紧。
赵家突然安静,安静得不像赵家。忽然,从屋里传来踢凳子的声音。赵山河轻喊:“拿来!还给我!”
“原来你每天晚上躲在蚊帐里看的是这玩意,我还以为你在背马克思、列宁呢。你看看,哪一个字不让人脸红?句句都够得上流氓罪!难道这就是你的当务之急吗?你还想不想当车间主任?”赵万年的声音忽高忽低。
赵山河大声地:“把它还给我!”接着,是一阵抢夺。
“想要回去,没问题。但你得告诉我,这是哪个流氓写给你的?”
又是一阵抢夺。一只玻璃杯碎在地上。“嘭”地一声关门。“哗”地一声推门。脚步在跑动。凉鞋砸在墙壁,掉到地面。赵万年尖叫:“呀!你敢咬人?”
“叭”地一响,好像谁的巴掌打在了谁的脸上。传来赵山河低声的抽泣。
赵万年拿着一封信黑着脸走出来,一直走到仓库外面。我们家的蚊帐这时已经被太阳晒轻,一点点风就能把帐脚抬起。赵万年站在蚊帐遮出的阴影里看信。我们趴在仓库的门口看他。他抬起头,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撩开蚊帐,把我们遮住。透过纱布,我看得见挤在门口的一大堆脑袋,但是他们却看不清我。赵万年把手里的信递过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爸的字?”我盯住信笺,摇摇头。
“会不会是于发热的?”
“不知道。”
他把信笺贴到鼻子前又看了一会,皱着眉头:“那会是谁写的呢?胆子大过天了。你爸妈最近吵了吗?”
我点点头。
“吵什么?”
“我爸想跟我妈要一次什么,我妈不给。”
“这就对了。你能不能让你爸用左手写几个字?”
“是不是要他写信上的字?”
他点点头,目光在信笺上匆忙地寻找。
“让他写亲爱的山河吗?”
“放屁!你让他写思念祖国,就四个字。记住了,用左手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事办好了,我让你戴红袖章。”
我点点头,掏出那篇批狗的文章交给他。他接过去,瞟了一眼:“笨蛋,我是吓他们好玩的,谁让你真写了?”他把稿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转身走了。我把稿子捡起来,觉得好可惜。我写得那么生动,他竟然没多看几眼,还吹什么要拿到学校的喇叭里去朗读。
那天之后,我的目光始终跟随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还是手,和右手没什么两样,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从皮肤里跳出来,或者像个人才随时都想从原单位调走。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指关节上都长着稀松的汗毛。关节上的皱褶挤成一团,就像树上的疙瘩。指甲尽管长了,里面没半点黑色。每一个指头都尖都圆,像吃饱的蚕。手腕处有一颗红点,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这只手端碗,挠右边的胳肢窝,解衬衣上的钮扣……塞在左边裤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总之,它一贯让着右手,配合右手,什么委曲都可以受,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从来没写过字。
由于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体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发现喝汤时,我用左手拿勺子,书包带莫明其妙地从右肩换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笼头,竟然用左手拿筷条。我就是在那几天迅速变成“左撇子”的,到现在都没改正,仿佛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钱就想成富翁,我对做生活上的“左撇子”还不满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来写字。我爸看见了,把笔从我的左手抽出来:“你怎么变成左派了?”我拿过笔,改用右手写。但是写着写着,我又把笔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纸上不停地写“思念祖国”,写得我都真的思念起来。我爸看晕了,像进入惯性,夺过笔也用左手写“思念祖国”。写完之后,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着呢。”
我把我爸左手写下的“思念祖国”用小刀裁下,装进一个旧信封,觉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个塑料袋,这样,我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我把信封夹入书本,把书本藏进书包,把书包挂上墙壁,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几次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却被我爸的呼噜拽醒。我轻轻爬起来,从墙壁上拿过书包,压到枕头下面。我的后脑勺感觉到书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觉到那张纸条的具体位置。只有这样,我才像吃了安眠药,很快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第二天,赵万年办公室的门开着,我走进去,递上那张纸条。他的眼睛忽地放光,一手抓纸条,一手抓上衣口袋里的信,简直就是两手抓,而且两手都很快。他把信铺在桌面,就是流氓写给赵山河的那封信,然后拿起剪刀往纸条上一剪,我爸写的纸条就剩下“思念”。其实他也就需要这两个字,他拿着这两个字在那封信上对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来,久久地盯着,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对照完,他才抬起头:“这信上一共有九个‘思念’,其中有四个像你爸的字,你来看看。”我低头看着。他问:“像吗?”
“有点像,又不太像。”
“我也不敢肯定,得找专家判断一下。这段时间,你给我盯紧一点,只要你爸有什么新情况就告诉我。”
别看我爸上半夜会打呼噜,但是下半夜他经常爬起来,捧住桌上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凉开水。他喝凉开水的声音特别响亮,隔壁的于伯伯经常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你爸昨夜又喝了两壶。”我爸喝那么多凉开水主要是觉得热,他说一到半夜,五脏六腑便烧起来,根本没瞌睡。有天深夜,我爸摇着纸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拍一下手臂上的蚊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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