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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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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我来到无线电三厂。我爸还住在平房里,他和赵山河弄了满满一桌菜。进门的时候,我叫了一声“爸”。他没有答应,只是用目光跟我擦了一下。我说:“赵阿姨,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赵山河说:“昨天,你爸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贵客,请我过来帮他做菜。我问他贵客是谁?他就让我猜,一直猜到下午,我才知道你是正确答案。”
  赵山河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爸对这餐饭有多重视,但是他放不下架子,脸始终板着,只要我一看他,他就把目光移开。我掏出那份平反文件递给他,他看着,脸比刚才黑了一倍,手微微颤抖。“长风,你别激动。”赵山河把文件抓过来,扫一遍:“好啊,总算还你们曾家一个清白了。这文件要多复印几份,让那些翘鼻子的人仔细看看,当初我就不相信广贤会做那种事,果然被人陷害了。广贤呀,今后你离那种人远点,我妈就说过,最毒不过妇人心。”
  “妈个╳的!”我爸忽然骂了一句。从他的表情分析,这句话可能是骂张闹,也可能是骂天老爷,或者骂全人类,反正不会是骂我。赵山河给我送了一个眼色。我夹起一坨豆腐放到我爸的碗里:“爸,这事不能全怪别人,我也有错误……”赵山河踩了我一脚,我立即把舌头缩回去。她一会递眼色一会又踩脚,弄得我都轻易不敢开口。
  赵山河摸了摸我的领带:“这玩意我小时候见过,那时你家爷爷,还有你爸一出门就捆这个,解放一来就绝种了,现在又时兴了,真是一时一个样,变得我们都跟不上了。”
  “没办法,工作需要,其实勒着它就像吊颈,一点都不舒服。”
  “哟,你爸前几天还在为你的工作求庞厂长,没想到你已经找到了。”
  我掏出另一份文件拍到桌上。
  “兹任命曾广贤同志为东方建筑材料公司采购员,哇!长风,你儿子出息喽。”赵山河把文件递给我爸。
  我爸看着,板住的脸渐渐松弛,甚至出现了微笑的迹象,但是那迹象还没有完全舒展就散了。
  赵山河问:“广贤,菜好吃吗?”
  “好吃,十年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了。”
  “好吃就多吃点。今天的菜全都是你爸定的,你注意了吗?所有的菜都放了心,他是想告诉你做人不能没心。”
  我吓了一跳,咬在嘴里的苦瓜差点吐了出来。这时,我才留意桌上的菜真的都有心,豆腐里包了韭菜,苦瓜筒里塞了瘦肉,茄子中间夹了肉沫,鱼肚里填满了青椒和西红柿。
  “你在杯山这些年,小燕可没少照顾你爸。是谁给你爸送鸡汤?是谁给你爸补衣服?是谁给你爸修门锁?是小燕,知道吗?你们都是少爷脾气,连个螺丝钉都不会扭,家里缺不得小燕这样的媳妇。”
  “谁说我不会拧螺丝钉了?我在拖拉机厂干的就是这个。”
  “那也不能因为会扭螺丝钉了就摔掉人家,打上领带了就不穿旧衣服。你看看你爸穿的什么?不是他没衣服穿,而是要告诉你不能忘记帮他打补丁的人。”
  “我哪敢甩她,是她自己说现在不想结婚了。”
  赵山河说:“谁叫你跟那个破鞋混在一起?难道你嫌她害你还不够惨吗?”
  “赵阿姨,你最好去调查一下,别乱下结论,动不动就叫人家破鞋。其实,人家的作风蛮正派的,当初不是因为我,她怎么会落得这么个臭名声?人家也有委屈……”
  “这个我不跟你理论,但是赵阿姨劝你一句,如果你要讨老婆过日子的话,就得找小燕这样的人,漂亮的靠不住。既然今天她能把你从小燕这里偷走,那明天她就可以去偷别人,知道吗?偷多了,就会成惯偷。到那时,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我爸忽然咳了几声。赵山河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捂住嘴巴。屋子里突然安静了,我们都低头吃着,嚼食声特别夸张。忽然传来“吱”地一响,好像是谁把单车停在了门口。赵山河的脸顿时惨白:“广贤,不好了,谁把我们家的单车骑来了。”
  我真佩服,赵山河的耳朵比雷达还厉害,竟然一听刹车声就知道是她家的单车。 
  骑单车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赵山河的丈夫老董。老董就是那个火车司机,当年他把赵山河从仓库接走的时候可气派啦,开了一辆大货车,车厢插满红旗,车头装了高音喇叭,一路走一路唱,硬是把接亲搞成了一场政治运动。
  “跟我说加班、加班,怎么加到这里来了?你这个破鞋!”我先听到老董的质问,接着就看见他挽起衣袖冲进来,一把抓住赵山河的手臂,强行往外拉。赵山河的膝盖顶了一下餐桌,弄得桌上七碟翻了三碟,汤汁横流。
  我爸说:“董师傅,你能不能文明一点?山河已经十年没见广贤了,今天特地过来看看,你犯得着武斗吗?”
  老董呸了一声:“你儿子还没出来的时候,她不也天天过来吗?她来看什么?看你的小弟弟呀?”
  “你……”我爸吼了一声,双手捂住胸口,看样子心脏病马上就要发作了。我赶紧拍他的后背。我爸抹着胸口,慢慢地顺气。
  老董把赵山河拉到门边。赵山河双脚蹬在门槛上,跟老董搞拔河比赛。他们拔了一阵,老董突然松手,赵山河仰面倒下。我爸跳起来,跑了几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起了赵山河。那几秒钟,我爸的身体比电影里吊钢丝的武打演员还要敏捷,哪像是一个年过五十、心脏不佳的人。赵山河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冲着门外骂:“你这个鬼打的,再敢碰老娘一个指头,老娘就跟你离婚。”
  老董冲进来,想再擒住赵山河,我一把抱住他。老董一会拐我的左臂,一会又拐我的右臂,一会抬脚踢我,一会拿头撞我,但是他毕竟岁数大了,不到五分钟,力气就垮下去,气息也慢慢粗起来。我把他按到椅子上:“董叔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武行不行?”
  门口围了一圈人,赵山河把门嘭地关上。老董瞪了我一眼:“有什么好说的?你不都看见了吗,这贱货她不想回去,想做你的后妈。”
  赵山河捞起衣服,露出腹部乌紫的伤痕:“广贤,你帮我看看,我能回去吗?自从我嫁给他以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自己的种子不行,就踢我、打我,赖我的土地不长庄稼。我们赵家的土地是不长庄稼的土地吗?不是吹,随便丢颗种籽就能长出参天大树。这不是我说的,是妇科的梅医生说的。要不是给他面子,我早就换人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不知道广贤还不知道呀,当初在仓库的时候你们都不干净了,后来不是因为社会环境好,你哪会闲着。这不,风气一变,环境一松,你就开始偷吃了。”
  “你又喷粪了,我要是偷,早帮广贤偷出个弟弟来了。”
  我偷眼看我爸,他的脸上像涂了红墨水。他发现我看他,就拉开门低着头走了出去。
  老董说:“没偷?没偷干吗隔三岔五来找他?难道家里的板凳长钉子了吗?”
  赵山河说:“我总得找个人说话吧?我要是不找个人说话,还不憋死呀。”
  他们越吵越大声,越吵越具体,甚至庸俗。我转身想溜,赵山河拉住我:“广贤,你别走,今天我就要跟他来个了断。我要跟他离婚。”
  老董说:“广贤,你都听见了,是她要说离的,今后可别赖我歧视妇女。”
  赵山河拉开我爸的书桌,只拉了一下,就准确地找到了纸和笔,要老董写“同意离婚”。老董接过笔刷刷地写了起来,然后把字条交给我:“谁要是不离谁就是王八。你赵山河早这么爽快,不是已经有人叫我爸爸了吗。”
  赵山河说:“要不是领导做思想工作,有社会压力,我早就跟你离了。告诉你,自从跟你结婚的那晚起我就想离了。”
  “那也不能只让我写同意离婚,你也得写一个。”
  赵山河刷刷地写了一阵,把字条递给老董。老董从椅子上站起来,竟然说了声“拜拜”。赵山河后来告诉我,那是他在火车上学的,一个司机嘛,再不学几句外语就赶不上时代了。老董说“拜拜”的时候,我就想笑了,但是这么严肃的场合谁敢笑呀?我只好咬紧嘴唇忍住。等老董一走,我的笑声又想跑出来,不过,看看赵山河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只好又咬紧了嘴唇。
  我干吗想笑呢?因为这个事情完全弄颠倒了。一开始,我爸和赵山河就摹仿特级教师莫曾南,企图用放心的菜和打补丁的衣服来启发我,想不到效果还没产生,他们就变成了该教育的对象。赵山河说张闹是破鞋,没过几分钟,老董却骂她破鞋;赵山河说张闹会变成惯偷,老董却骂她和我爸是惯偷,这不就像自己咬自己的舌头吗?当时,我怕笑出声来会让赵山河难堪,便赶紧溜了。溜出厂门口,我抬头笑了几声,奇怪的是,这时候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了,反而替他们悲伤。我打了一下嘴巴,骂自己没有同情心,他们都狼狈成那个样子了,我竟然还想笑,难道我是狼外婆喂大的吗? 
  我很后悔制造了那份做采购员的假文件,后悔没把它带走。第二天晚上,小燕到我爸那里去了解我的态度,假文件不幸落到她手里。
  一天下午,她喂饱了鸽子、斑鸠、孔雀、八哥等等鸟类,就跟单位请了半天假,专程到东方瓷砖店,跟张闹打听一个名叫曾广贤的人是不是在这里工作?她自作聪明,以为张闹不认识她,其实张闹只瞥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张闹说:“你来晚了,曾广贤今早到广东采购去了。”她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出了店门。
  等小燕一走,张闹就骑上摩托车,朝铁马东路37号仓库赶来。当时,小燕也在往我这里赶,只不过小燕坐的是公交车,张闹坐的是摩托车,所以小燕比张闹慢了十几分钟。张闹跑上楼梯,说:“广贤,你爸派人到我那里找你,我骗他们说你出差了,如果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骗子就回避一下,他们马上就到啦。”
  我赶快钻出阁楼,锁上门,跟着张闹跑下楼梯。我坐上张闹的摩托车,拐上铁马东路,正好看见小燕从公交车上下来,当时我被张闹说的“他们”给弄晕了,以为接着下车的就是我爸,所以把头扭开了。
  张闹在东方路的劳动大厦订了一间房,交待我三天之后再回去,这样我爸才不至于犯心脏病。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双人房,摆了两张一米二宽两米长的木床,上面铺了凉席,凉席上是枕头和毛巾被,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利索。张闹跟我面对面地坐着,膝盖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近得我鼻子里全是她的气味。书上说辽阔的草原能培养人宽广的胸怀,为什么不说狭窄的房间让人产生邪念?我看着张闹黑白分明的眼睛,嫩葱一样的小脸,伸过来的胸口,忽然就同情她的表弟赵敬东。一个人要长期抵抗这样的诱惑,没坐过牢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像我这样已经坐过牢了,也还不只一百次地想扑过去。但是,我暗暗捏紧拳头,让指甲抠进手掌,提醒自己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一个人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同样的错误。
  聊了一会,张闹双手捂住腹部,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我说:“生病了吗?”
  “每个月总要痛这么一次。”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痛一阵就好,咬咬牙能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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