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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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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条,现在是第三条:“第三,县委领导同志在一年前视察过横岭峪,听取过教室情况的汇报,但视而不见,麻木不仁,延误至今。这说明,原因不仅在横岭峪公社,官僚主义作风渗透着我们上下各个层次……”他脸上掠过一丝抖动,伸手关了喇叭。
  当有线广播里广播着他自己的讲话和报告时,他是百听不厌的,喇叭柔和的嗡嗡声让他感到享受。现在,这声音是刺激的,令人烦躁的。他回到里间屋,在沙发上慢慢坐下,手搭在脸上遮住了眼。他在一片有些昏恹恹的安静中感到心衰力竭,甚至感到人生黯淡。自己精神垮了?自己不是很坚强,经得住任何打击和挫折吗?自己始终自认为在精神上是披着铁甲的,但是,亲生儿子的被捕却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
  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只是软弱点各不相同罢了。
  雨声中,他听见开门声,然后是说话声,他知道是小莉进来了。他没有坐起身子,依然沉默地仰靠着。
  “叔叔,你不舒服吗?”小莉搬了个小板凳在他身旁轻轻坐下。
  “有些疲劳吧。”他淡淡地说道。
  小莉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叔叔,小荣哥是初犯,问题再大也会从宽处理的,顶多劳教一两年……”
  “小莉,别谈这些了。”顾荣轻声打断道。
  沉默。听见外面的雨声。
  “叔叔,您想开点。”
  “小莉,你说叔叔这样的人是不是该被历史淘汰了?”顾荣手搭着眼慢慢问道。
  “您怎么这么想呢?”
  是啊,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呢?是因为面前出现了一个李向南?“你说是不是啊?”他依然恍惚地问道。他觉得小莉挨着自己,很近,还安慰地抚摸着自己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他又觉得小莉很远,自己是在和一个遥远的声音说话。
  “也是也不是。”小莉答道。
  “什么叫也是也不是啊?”
  “你们这一代人迟早要交班,退出历史舞台的,这是规律。可具体到每个人,总有早有晚吧。”
  “像我这样的,就该是早点退出舞台的啰。”
  “叔叔,你不要这样悲观,你身体好,又有经验。”
  “不行啰。”
  听见客厅里桂贞和来客说话的声音。
  “顾书记要是身体不舒服,我改日再来吧。”来客低声道。
  “你等等。”桂贞轻轻推门进来。
  “是谁?”顾荣依然手搭在眼上恹恹地问道。
  “朱泉山。”
  顾荣依然一动不动地仰靠着。
  “我回了他,让他改日来吧。”桂贞轻声说。
  顾荣坐了起来:“不,我这就到客厅去。”朱泉山是他早晨打电话约来的。
  “你身体行吗,叔叔?”小莉担心地问道。
  “不要紧,机器还能转。”顾荣说着用手搓了搓额头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并没衰竭。他拉开门走进客厅时,虽然还带着淡然的神情,但这却恰恰加强了他那沉稳安详的威严。
  “顾书记,您找我?”朱泉山连忙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坐吧。”他随便摆了摆手,和蔼地说道。他回头看了看,小莉和桂贞在里间屋没有出来。
  朱泉山拘谨地坐下了:“顾书记,您不太舒服?”
  顾荣点着了烟,慢慢靠在沙发上,干脆把话说明了:“没什么,主要是心情有些不好吧。”他今天对朱泉山要采取一个特殊的策略。
  朱泉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工作忙,事多,难免有些烦心事。”
  “也不是工作忙,”顾荣倦怠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主要是我的小鬼出了点事。你可能早听说了吧?”
  “没,没有。”
  “不会没有,别看你呆在黄庄水库,你也是古陵的消息灵通人士嘛。”
  朱泉山不自然地笑笑,不知如何解释好。
  “昨天,李向南决定调你到县委来工作,是吧?”
  “是让我暂时管管养渔业。”
  “还让你帮助龙金生照管一下全县的农业,是吧?”
  “我帮不了什么。”朱泉山额头开始出汗。
  “泉山,你跟我相处多年了,你说我是糊涂人还是明白人?”
  “您当然是明白人。”
  “你呢?”
  “我?……”
  “你也不是糊涂人吧?”
  “我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没经验。”
  “经过这么多年的曲折,你对古陵的事应该比谁都看得清吧?”
  “我……不……这些年我眼界很窄,了解情况很少。”朱泉山连连解释道。
  “那些看来在上面忙得闹哄哄的人,不一定能把事看清看透。你十年受迫害,上上下下,这两年,据说又被我排挤到一个小小水库,这种曲折的遭遇其实会使头脑最清醒。古陵的形势啦,各派力量的关系啦,看得最清楚。”
  “顾书记,我……”朱泉山额头汗水淋漓了。
  顾荣略仰身一笑:“这是规律。我也有过这样的体会。在台上不一定什么都看得清,在台下反而看得清。看戏的人明白,唱戏的人糊涂。旁观者清嘛。”
  “顾书记……”
  顾荣淡倦地摆了摆手:“不要多心,也不要有别的想法。我是想和你坦率交谈一下古陵的形势。咱们明白人之间不说含糊话。其实,你很多事情比谁都看得明白。”
  朱泉山不停地擦着汗。
  顾荣站起来踱了两步,又慢慢坐下:“现在,李向南和我在古陵算是两派力量,你是这样看的吧?”
  “不不……”
  “别人不这样看还可能,你还能看不明白?”顾荣摆了摆手,“这次,他到黄庄水库唱了一出戏,说是抓养鱼,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我来的吧?”
  “不不……”
  “让你管全县渔业,又帮龙金生照管农业,这第一步,实际上是要拿你挤掉龙金生,是吧?”
  “这……”
  “第二步,就是让你来取代我啰?”
  “李书记没这个意思。”
  “这不是明摆的?把全县农业、渔业都管起来,这就是让你慢慢把全县生产都抓起来,那不就是县长的主要任务?先有实,后定名,先抓工作,再明确职称,这是提拔亲信、改组领导班子最自然而然的手段嘛。你当过县委书记,这一点不会不懂。”
  朱泉山吃力地睁着他那怕光的眯缝眼,汗流浃背地想解释什么。
  顾荣平和地笑了笑。“这样挑明了,你是个什么态度啊?”他温和地问道。
  “……”
  “还有,泉山,你可能对李向南的根底、情况,也有了个判断;对我的根底、上上下下的情况也早清楚。”
  “顾书记,您……”
  “你现在感觉,我和他之间,谁更适应古陵实际,或者再说明白点,谁更能在古陵实际中站住脚啊?”
  “我没这样想过。”
  “你现在的行动,说明你已经有了判断——是李向南看着更有力量,是吗?”
  “我……”
  “泉山,”顾荣慢慢弹了弹烟灰,眼睛在烟灰缸上停了一会儿,又慢慢抬起来,打量地看着朱泉山,“我是和你诚恳谈谈。你是有一二十年经验教训的人。对事情的起落、变化最看得清的,应该是头脑清醒的,眼光长远的。我是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上上下下各方面的情况,从长远一点的时间——不是眼下这一两个月——半年哪,一年哪,两年哪,再长些时间哪,我和李向南谁更能在古陵站住脚啊?”
  “顾书记……”
  “然后,咱们再来一块分析分析,合计合计,你朱泉山采取什么态度更合适一些、妥当一些,更能使你在古陵一点点取得上上下下干部群众的理解和信任,取得立足之地,慢慢发挥你的作用。你看好吗?”
  “顾书记,我没那样想过……”
  “即使没想过,现在也可以想想嘛。”顾荣注视着对方,“一个人总是分析清了周围环境,才抉择自己的态度的吧。”他说着仰身笑了笑,“我很愿意听你坦率谈谈,泉山。我也希望能跟你一起商议着形成一个明确的印象,过两天,好到地区、省里走走,汇报汇报这个印象。”
  朱泉山用手绢慢慢擦着脸上的汗,沉默着。
  “好了,你既然还没想好,等你想好了,咱们再好好谈吧。咱们先不谈这些了。”顾荣仰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会儿,就站起来送朱泉山出门了。临分别,还伸出手和朱泉山关切地握了握:“你想找我谈,随时可以来。啊?”他看着朱泉山说道。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门檐挂下的流水瀑布一样在水泥门阶上激溅着。
  顾荣一个人在客厅里踱起来。他面对这些复杂的政治矛盾,哪一件不处理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就是省一级、地区一级,又有几个干部能比自己有经验?凭什么要他退出历史舞台?可笑。
  他突然站住了,里间屋隐隐传来桂贞的哭声和小莉的劝慰声。他叹了一口气,又烦闷起来,在沙发上坐下了,把头慢慢枕在沙发上,闭上了眼。刚才,面对着朱泉山,他感到自己巨大的体积和重量。自己像座铸铁的大山俯视着古陵。这个重量和体积想必把朱泉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呢?他又感到一种人生的虚无。
  他恍惚地仰坐着,不知道在黑夜的大雨中,一个湿淋淋的人戴着破草帽,正两脚泥泞地走到他家门口,怯巴巴地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而后又卑怯地一步步走上水泥台阶,哈着腰在门外站住了。门檐垂泻下的雨水在他脚下飞溅着。他迟疑着不敢敲门。
  他是潘苟世。
  今天上午,他被撤销了公社书记,他当时就像失了魂一样,完全垮了。当他从公社大院走回家时,他觉得整个横岭峪的地面都倾斜了。他不知道怎样落脚,他不会走路了。这再也不是他能甩着袖子趿拉着步子,随随便便走来走去的地方了。他躲在家里不敢再在公社大院露面,也不敢再在横岭峪街上露面。
  他有什么脸见人?
  老婆怜悯地看他,让他恼怒,老婆数落他,也让他恼怒。他想瞪眼,想吼,可他有什么脸还冲老婆厉害?
  油漆匠大老张来家里坐,随随便便地谈起给藩苟世油漆家具的工钱、料钱。潘苟世愣怔了:这原本是不要钱的事啊,可原本也没说明,他只能应承下来。现在,天地变了,要钱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他有什么脸再给别人颜色看?
  下午,给爹过忌辰三周年时,他趴在坟头上痛哭了一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痛过。他冒雨顶着天黑赶到县城,他要找给他撑腰的顾书记。
  还没进“贵宾院”,招待所的女服务员就把他拦住了:“你要找谁?黑灯瞎火的,不吭气就往里闯。”
  “我……找顾、顾书记。”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找他干啥?”
  “我……我不、干啥。”
  “不干啥你还找他?你是哪儿来的?”
  “我,我……”他在女服务员的训斥下,可怜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知道顾荣不在“贵宾院”,他又找到家里。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顾荣仰躺在沙发上,他不敢敲门。他怎么能打扰顾书记休息呢?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风潲着雨从背后一阵阵浇在他身上,他早已衣服湿透,全身冰凉了。他像个可怜虫一样站在黑暗中。一阵阵打着冷战。终于,看见顾荣在沙发上慢慢睁开了眼。他伸手想去敲门,手在剧烈颤抖,门没敲响,却把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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