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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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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像龟背这样阔大的叶子很容易受伤,于是,经过长时间的优胜劣汰,形成了叶片上的漏孔,穿风过雨,消解冲击力,保护了自己。青年看着小老大,认真听他说话。他的单睑长梢的眼睛,有着黑漆漆的眸子,神情十分专注,可是却差一点悟性,小老大心想。不过他却也有些喜欢这青年,喜欢他的认真。他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大约只有他是认真听自己说话的,虽然还是听不太懂,甚至,难免南辕北辙——这就是太过认真的缘故。小老大的话,是要靠悟性的。这青年是另一种思维方式,是靠“啃”的,蚂蚁啃骨头的“啃”。
他们后来又有一次谈到龟背叶子上的漏孔。这天,小兔子收到隔离审查的母亲送出来的一张字条,字条头一句是:好久不见,小兔子长高了吧——小兔子读到这里就哭了。恸哭一场,下午携女朋友去了南翔古漪园。人们在小老大客厅里调侃这事,南昌先不作声,后是说出两个字:轻浮。这口吻无疑和整个气氛不相谐,扫了大家的兴。南昌对至亲,政治,还有男女间的关系,认识和理解都是教条的,正因为教条,才会过于严肃。于是,无论是小兔子的哭,携女朋友出游,还是众人的笑谈,都使他心生反感。人们悻悻地散去,留下南昌一个人。南昌从来都是一个不谐和音,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要来这里,都影响了小老大客厅里的气氛。停了一会儿,南昌以为小老大会责备他,可是没有,小老大说起了龟背叶子上的缺口和滴孔。他说:小兔子就是龟背进化以后的叶子。这一回,南昌听懂了一点,他沉默一下说:这片叶子变得残破不全。小老大不禁在心里赞一声,他体会到这青年的思想的锐度。可是,他这么尖锐,除了伤自己,对谁有益处呢?静了一会儿,小老大说起了小兔子这个人。
小兔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在和平的日子,不像上面的哥哥姐姐,在战争环境里,一个娩在苏北根据地的船上,另一个则在鲁南保卫反击战时期,生在老乡的炕头上,跟随着军队颠沛流离。战争中,人的感情是激昂的,同时也是粗糙的,所以,直到有小兔子,方才体验儿女情长。自然,就对这一个格外的顾怜,甚至是纵容的。和所有受宠爱的孩子一样,小兔子性格软弱,缺乏克服困难的意志,他学习成绩一般,中考的分数只够录取区级重点中学。他的母亲没有运用政策或权力,将他调配到市级重点中学,一来是母亲的原则性,二来也是,那些中学往往地处郊区,需要寄宿,不如听其自然,就在本地区的中学就读。也和所有宠爱孩子的家长一样,他们并不对他寄托远大的期望,只要他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其实呢,也是战争中的人,对和平生活缺乏想象。前面说过,小兔子就读的中学在城市中心,以中上层市民子弟为众,家境普遍小康,又临繁华的商业街区,不免染上些浮华。那男生,尤其到了高中,穿了裤缝笔直的毛料裤,铮亮的皮鞋,手腕的衣袖里,露出坦克链的手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就像旧时洋行里的职员。女生更成熟得早,在照相馆摹仿好莱坞明星拍沙龙照。并且,学校里暗暗流传着谁和谁谈恋爱的闲篇。小兔子在这环境里,耳濡目染,就也沾了不少市民的习气。所谓市民的习气,就是一个安居的社会对生活的要求,有享受,但求实际。不过,小兔子是天真的,到底没有市井的积淀,就不俗,而是挺清新。所以,你不觉得吗?小老大问南昌,小兔子是个好看的男生,像这样从小受保护的孩子,多半会是温存的性情——小老大伸出手掌,意思是,让他把话说完——当然,他是有些轻浮,我同意。
南昌看着小老大的手掌,被太阳光穿过,透出肌肤下交织的筋脉,筋脉与筋脉之间,有无数细密的空隙。就像一片叶子,龟背的叶子。南昌想说他对小兔子没有成见,但也知道小老大并不是要说合他与小兔子的意思。小老大好像岔开了话题,但也好像正说那事,南昌头脑很糊涂,小兔子那人倒清晰起来,小老大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轮廓。等下一回遇见小兔子,果真看不出他经历过任何伤心事的样子,也看不出对南昌存什么芥蒂——那日的事他虽不在场,但事后一定会有人传给他,这里的人都是耳报神,发生任何事,立即个个报到,只除了一个人,就是南昌。南昌在这里,明显受孤立。但大家也看得出,小老大很照顾他,是社交场的风范,不让一个人受冷落?抑或是有特别的垂青。总之,碍着小老大的面子,大家勉强接受了他。小兔子对南昌,还那样,不特别近,也不特别远,这时候,南昌也感受到小兔子的纯真。初秋的季节,方才下过一场雨,小兔子在衬衫外面套一件藏青毛线背心,头发略留长了,一绺额发搭在眉心,脸色干净,正义,看上去就像一个“五四青年”。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立在房间中央,笑盈盈的。四周围的人呢,也对他笑。笑来笑去,终于笑不可仰,满堂开花。南昌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们之间显然有默契,可南昌进入不了。但是,快乐是有感染力的,他不禁也微笑了。
抑郁的积成需要许多成因,但消除有时候却只在一瞬间,似乎一阵风,将阴霾吹散了。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物质性的,当生理运动克服一系列困难,走出关隘,在一个特别的契机里,结束了周期。这一个契机不晓得藏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两下里都是茫然不觉,不期然间迎头撞上。这一瞬,真犹如金石进裂,云开日出。许多无名的快乐,一下子从板结的心底里挤上来。这也还是和青春有关系,元气和活力如岩浆一般喷薄而出,然后迂回过凸凹不平的地表,奔涌而来。这一刻,心就像是要飞一般,无比轻盈。这时候,人的面貌也会改变,肤色变得清爽,眉间舒展,脸颊与腮的肌肉放松,线条就柔和起来。南昌现在就是这样,他的脸相温和了,这又反过来影响了周围的人,很自然地,人们不再因为他的到场情绪紧张。他的锐度在和缓下来。他甚至有 些和小兔子交朋友的意思。
小兔子时常带来各种奇怪的小道新闻,当然是有关政治,却染着幽暗的桃色。比如某政界要人,当年在上海拚搏人生,与某电影明星发生的一段隐情;而另有一位女星,时常机密地被召入北京,又被机密地遣回……这些奇谈,听起来是隐私,却是许多大事件的端底。大革命被描摹成宫廷秘辛,这就是小兔子的格调了,有一些稚典人的气息,比如为美女海伦发起特洛伊战。本来应该对小老大的口味,结果呢,是他外婆喜欢。外婆看小兔子,有些像当年看外孙海鸥,当成一个瓷娃娃。原先那个瓷娃娃因为要依靠他,所以长大了,又因为长大,就长裂了,不那么精致好看。而小兔子,却是个没长大也没长裂的瓷娃娃。外婆有时候从小兔子身后探过脸,对着他的脸颊,像是看他,又像是嗅他。小兔子微微红了脸,连那一边的耳朵也红着。大家就笑。外婆说:年轻人,不是花,是花的蕊。好像不是对男孩子,而是对一个女孩子。在外婆这样的年纪,这些孩子就还没有分性别呢!而外婆那时代的审美观,凡好看的男孩,都有几分女性化。小兔子的那些小道新闻,在外婆就不是“新闻”,而是“旧闻”,她还会纠正误差,派生新的情节,比如,某位政府要人,曾经就是从上海滩大流氓,“大世界”老板家的后门走出,摆脱“七十六号”汪伪特务的钉梢;而另一位政府高层,曾与某女星争夺角色不成,只得屈就次座……于是,宫廷秘辛在这客厅里走一遭,出去时又成了黑幕和言情,古老城邦还原为近代都会。
有时候,情形是反过来,外婆讲给大家听一些沪上流言。比如,某位女星原是清寒人家女儿,读了几年书就辍了学,在一家照相馆里开票,结果被一个片厂老板发现,介绍她去试镜,竟然一夜成名——这则明星轶闻经小兔子他们听进,再传出这客厅,就变成灰姑娘式的故事,蒙了童话色彩。再比如,当年永安公司出售一种美国娃娃,是好莱坞童星秀兰·邓波儿的形象,标志性的发式、衣着,风靡上海。为让小兔子们了解什么是秀兰·邓波儿,外婆拿出小老大母亲幼时的一张照片,扮成那童星的模样,大大地睁着眼睛,颊上显现一个夸张的笑靥,看上去也像是童话里的人物,美国童话。在反美反帝形势下成长的这一代人,便截取一段资本主义精神入侵的活资料。就这样,沪上传闻或者变成童话,或者变成意识形态。
在这个客厅里,事物呈现出特别灵活有弹性的质地,它们似乎能够任意改变形状、颜色、和气味。又像是万花筒,轻轻一摇,就绽开不同的图案。这种变幻的情况还会在现场上演,就十分地令人迷惑。比如外婆和大家讲小说——千万不要以为外婆是过时的老古董,外婆读过的新小说只怕比你多,她特别爱读柔石的《二月》。在小兔子他们,将启蒙与拯救担于己任的肖涧秋,到了外婆眼里,就是男人的多情多欲。当她看电影回来——电影票是小兔子进贡外婆的,是为批判教育放映的专场,小兔子很会讨外婆喜欢,除了送电影票,那次去南翔,还买了一只鸡送给外婆,他很了解外婆物质和精神的需求,是个贴心的瓷娃娃——外婆看电影回来,就拿影片中那两个不同类型的女演员作实例,和他们分析了男性对女性多样化的审美心理,姑娘是一种,妇人是又一种。外婆还喜欢狄更斯的小说,渲染最剧的就是那老新娘,一身褴褛的婚纱,面前是布满蜘蛛网的喜筵,等待永不回头的负心郎。此情节被外婆描摹得既恐怖又凄厉,洋溢着仇恨的激情。小兔子们看见的是什么?是人性的光明和黑暗。从这些例子也能看出,外婆和他们交谈,讨论,以至产生分歧,最终又融会贯通的事物,基本是以小说,电影,和轶闻为材料。于是,在某一方面来看,这客厅也可说是这近代城市生活的一个缩影,体现了浅俗又新鲜的市民文化。这就是外婆这个人,给这客厅染上的一层颜色,外婆虽然很少在场,外婆是很识趣的,总是给他们方便,但是,外婆却是,怎么说呢?这客厅的灵魂依然是小老大,外婆却是小老大的灵魂。
现在,南昌还没有进入到这客厅的灵魂部位,但他的抵触情绪已经缓和了。就好像一种带刺的动物或者植物,身上的倒刺在慢慢收起来,变得可以靠拢,贴近,触摸,然后,与其他的动物和植物关系密切起来。
小兔子经常往小老大客厅里带新人,多是一些女生。像小兔子类型的男生,是很容易让女生生出亲切,却无涉两性意识的心情,她们把他当作可爱的小弟弟。倘若换了另外的男生,如此随便的搭识,一定会被视作轻薄而遭到拒绝的。可因为是他呀!这样温文有礼,这样柔弱,叫人生怜,能有什么危险呢?他结识的那些女生之间,还都建立了交情,成了女朋友,从不会有小心眼生裂隙,这也是因为小兔子是可爱的小弟弟。就好像多子女家庭里的那个独养儿子。在他带来小老大客厅的女生里,有一个是舞蹈学校芭科的学生,身材瘦削,细长的颈脖上长了一张纤巧的鹅蛋脸,稀薄的头发贴了头皮在脑后绾一个小小的结,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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