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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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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娅站起出了门。好在,舒娅并不是那种心重的人,过几天就没事了。这段日子过得挺好,不知觉间,他们的聚会解散了。不是说他们不往来,而是改变了形式,化整为零,一个对一个。继七月之后,还有一个人也开始独自上门了,那人就是小兔子。 
  要照扬州阿姨的眼光看,小兔子很滑头。你看他那双眼睛,笑起来,水波荡漾,映花映柳的。他的嘴,也很调皮,嘴角向上翘,说出的话,可是要比七月好听。七月哇里哇啦说一大堆,都不如小兔子轻轻说一句入耳。他来到这里,并不与舒拉哕嗦,可舒拉倒对他有所顾忌,敬而远之的,挺规矩。扬州阿姨呢,他冷不防一回头,正好遇到扬州女人冷静的打量的目光,就一笑,这一笑,就让扬州女人将目光收回去了。所以,他在的时候,气氛是比较安静的,甚而至于,敛声屏息。舒娅端正坐在椅上,书放在膝上,眼睛则垂着,有时候抬起头,看看小兔子。小兔子也正看着她,眼光软软的,不像七月,是直愣愣的。两人相视的一瞬,都有些发窘,脸红红的,停一会儿,又闪开去,然后,就有一阵子更深的静默。坐在一边的舒拉,就像一种小兽,具有特殊功能,感觉到房间里气流出现异常。猛地转过头,四下里看看。这种小兽的视觉却一般,结果什么也看不到,又转回去。扬州阿姨的慧眼此时派上用场了,她略一回眸,就晓得是怎么回事。她有些生舒娅的气,觉得舒娅厚这个薄那个,免不了要当了舒娅贬小兔子。本来呢,她不见得多么不喜欢小兔子,但她受不了小兔子对她的眼光。她这个大人,就好像怕小兔子似的。可是舒娅听她议论小兔子,一点不反感,相反,很乐。这个女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教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教的是言情这一课,幸亏是乡下人的言情,是质朴的。看到舒娅,还有舒拉乐不可支的样子,她自然很起劲,不觉渐离主题,听起来,不知是毁是誉。比如,她说小兔子是一双桃花眼,放在过去,再要有家产,就是三妻四妾;比如,她说小兔子说话声音有“水音”,也是桃花水;再比如,小兔子的手,绵软绵软——舒拉立刻问:你摸过他的手?说罢,笑倒在地上,舒娅也是笑。扬州阿姨笑道,不要摸,看一眼就知道,女人要手硬,男人要手软,就是做官的命,所以——她说,别看小兔子年纪小,说话却很有官气。哪里看出来?自己的娘老子,要称“父亲母亲”。于是,姐妹俩又笑作一团。也有时候,扬州阿姨要说说七月,那都是比较正面的,就不那么有趣。舒拉不过瘾,要引她说七月坏话,扬州阿姨表现出很强的原则性,决不受她诱导,眼睛则向舒娅方面乜视。舒娅一副不关心的态度,显然,她更喜欢关于小兔子的话题。 
  经常地,小兔子在的时候,七月也在,自然是被舒拉纠缠着。舒娅与小兔子也不多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显得七月和舒拉十分喧哗,而他们有着某一种默契。并且划分了界线,小兔子和舒娅,七月和舒拉一伙——倘若扬州阿姨忙完了厨房里的事,也在房间里,那么就是他们三人一伙。相对于这边的妇孺老幼,那边更显其风华正茂。有几次,七月和小兔子在弄口相遇,两人一并进门,舒拉喊着七月,舒娅的眼睛却迎向小兔子。七月开始对舒拉嫌烦了,他企图摆脱舒拉,参加到舒娅和小兔子那边去。舒拉怎能放过他,她已经完全霸住了七月。七月再好脾气,也挡不住形势的逼迫啊!情急之下,他对舒拉发了脾气。老实人发脾气都是鲁直的,说话很重,骂舒拉不识好歹,资产阶级臭小姐,过着腐朽的生活,让她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他骂的话基本不着边,是随口乱骂,而且气势很凶,机关枪连发似的。舒拉一句也插不上,气得大哭,用脚踢他,他竟踢还她几下。舒娅不高兴了,觉得七月十分无理,但她不会吵骂,平时也嫌舒拉太烦,该受教训,所以并不出声。这时,小兔子向她做了个“出去”的手势,两人起身一前一后走出房间。等七月终于挣脱舒拉,奔到门外,就只看见两个背影,在弄口的阳光下,一闪,不见了。 
  这里是舒娅,七月,小兔子,其余的人到哪里去了呢?在和舒娅家相隔一条横街的马路对面,有三个并排的弄口——这条昔日繁华,今日略见萧条的马路上,是有着无数的弄口,深入进去,各有一爿天地。这三个并排的弄口直贯到后面的马路,内里是横贯相通的十数条横弄,就这样,铺陈了偌大一片街区,在这个拥挤的城市中心,称得上壮观。弄内的房屋一律是红色的砖面,楼层处以水泥围腰,总共三层,再加三角顶层。基座宽大,山墙就是辽阔的一面,攀着爬墙虎。每一个门牌号码里,都居住有许多人家,虽是局促的,门户却很严谨。以此也可看出,这里的人家多是中等,属小市民的阶层。舒娅的同学,也就是她们那一伙中的一个,叶颖珠,就住在这里。现在,南昌常常往这里跑。他骑着自行车,有时从前弄,有时从后弄,也有时从侧弄——方才忘说了,这片弄堂的横弄的一侧,贯通了对角的横街,于是,横街上也开出数个弄口,这是一条以大而著名的弄堂——南昌骑进弄堂,骑过排排楼房,有新晾出的衣服滴下水珠子,带着肥皂的气味,还有自来水的氯气味,落在他的头上。太阳光正斜在楼体的顶部,将一角齐齐地切进金汤里。倘若有窗开着,窗玻璃上便反射出灼目的光。铁铸的前门多是紧闭着,里面是巴掌大的小院子,有几处爬出夹竹桃茂盛的花朵。这样的弄堂,最多见的花木就是夹竹桃,它是有些俗艳,倒没有媚气,从它的气味可见一斑,是辛辣的,几乎辣得出眼泪。后门是厨房的门,稍微松动些了,有几扇虚掩着,有进来出去的人迹。南昌从一排排的前门与后门之间驶过,门里的生活令他有些敬畏,这敬畏不是来自它们的高深,恰巧相反,它们是平凡而且庸常的,然而,如此的积量,并不经过任何的质能的转变,仅只是老老实实地,一加一地加上去,终于,呈排山倒海之势,你就感觉到了威慑力。 
  南昌听得见自己车轮的辐条声,咝咝地响,说明四周是静谧的。他驶进一条横弄,停下,抬起头向上喊了一声。不一时,门里传出楼梯的响动,差不多同时,门开了,走出叶颖珠。这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孩,说她黑,是相对于上海的女孩子,那都是自得近乎透明。她其实是肤色深,也不透明,而是上了一层釉,就有了光泽。她的眼睛是带了梢的杏眼,眉和睫是浓密的,鼻梁很纤巧地向上翘,嘴比较大,也因为这一点,人们多以为她不够秀气,岂不知,就是这,使她生动起来。她的两个嘴角微微有点儿下陷,衬出脸颊的曲线,所以人们还是得承认,她是好看的。她的好看与舒娅的不同,舒娅是和谐,没有一处不熨帖,不舒服的。叶颖珠则是俏皮,不那么老实安分,色彩要重一些。听她的名字,叶颖珠,典型的小家碧玉,又是长在这安居乐业的街坊里巷,都有些不像她。可是,街坊里巷其实杂得很,是另一种蛮荒,也能生出野玫瑰。她是她们这一伙里,性情最活泼的一个,舒娅也是活泼的,是老实的活泼,她呢,就调皮了。这会儿,与南昌单独地面对面,她也变得老实起来,很文静地倚门站着,只是听南昌说话。并不插嘴。可是,忽然间,她一回眸,嘴角动一动,你就知道有什么心思在飞快地转着。 
  他们一个倚着门框,一个扶自行车,就这么说着话。谁家能像舒娅家那么开放,什么人都可以进出的,这就是新市民和老市民的不同。老市民门户都很严,小孩子哪里可以随便往家里带人的!连大人们都不轻易往来,你见这弄堂里有几个生面孔?叶颖珠身后的门半开着,偶尔会有个老头或者女人进到厨房,就朝他们看一眼。这一间厨房,起码有三至五个煤气灶,但白日里,尤其是早上,却冷寂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的光景,各有邮班来到,楼上就有人推窗问:珠珠,有我家信吗?“珠珠”这小名就像她了——珠珠从门框里走出去,仰头说“没有”,或者“有”,就将拿在手里的信朝上招一招,好像要扔上去的样子。这动作很妩媚,她脸上的笑也是妩媚的。信的事情交割完毕,她重新回到门里,倚在门框上,回复了淑女图,可方才那一瞬间,狐狸露出了尾巴。她是有些精怪的意思。南昌明知道和她并没什么说头,那个讨厌的小孩舒拉说的没错:“她们不会理解你”,可是,南昌不需要她理解什么,南昌没什么需要理解的,他卸下了思想的包袱,很轻松。就是这,轻松!这些女孩子,一律使他轻松。他选择叶颖珠,是因为她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七月,还有小兔子,没有选择舒娅,他也可能选择舒娅,可现在,总不能大家都挤到舒娅的门下去吧。当然,选择叶颖珠,还是有一点特别的喜欢,只是自己不觉察罢了。但总的来说,少年人的聚和散,多是随机的性质,就像没有浸润性的液体,比如水银——外力之下,碎成齑粉,四下里乱蹿,相互间稍一触碰。立即合为一体。 
  珠珠的家庭是这城市中最典型的职员家庭,父亲是一家灯泡厂的技师,因是公私合营之前的老人员,拿的是保留工资,远高于之后的工资标准。母亲在一家小学校做会计。这样的人家,是最安全的了,哪一种革命都革不到他们头上,因为凭技艺和劳动吃饭,和政权、政治都无关。于是就有了积累,是殷实的小康。她的父母,猛一看,你要吓一跳,父亲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裤笔挺,皮鞋铮亮;母亲呢,毛料面的衬绒夹袄,或者,开司米的短大衣。而且,夫妇都是矜持的表情,就像一对资产者,难道是大革命漏网的鱼?可也恰说明,他们不是有产者,而是真正的劳动阶级。这城市里的劳动阶级就有着如此翩翩的风度,繁华大街两侧的里巷间,就有着这样的劳动阶级。珠珠也是老大,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刚升中学,根据地段分入近处一所中学,另一个还在小学。度过一段混乱的日子之后,这两个小的,至少在形式上,开始了正常的学校生活。放学后,两个男孩先后回家走进弄堂,像没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一低头,从他们两人中间钻过去了。这年龄的男孩多是生硬的,不愿意和人交道,其实是害羞。两个弟弟都是珠珠这样椭圆有轮廓的脸型,也是黝黑的肤色,却不像珠珠有光泽,而是灰暗的,还有一些泛白的虫斑,是发育之前的枯萎期。两人都戴眼镜,这就和珠珠又不像了,不止是脸型的改变,而足气质。这种白色塑料框架的学生型眼镜使他们显得老实,甚至木讷,而珠珠是俏皮的。有时候,南昌进弄堂,兄弟俩正出弄堂,埋了头快快走着,不认识地走过去。他们俩倒真像是兄弟俩,而珠珠是另一路的。南昌怎么都不能将他们与珠珠联系起来,不像舒拉,舒娅必有这么个妹妹不可的。可是,有了他们,珠珠就是姐姐了,这似乎使她更有趣了。中午,珠珠要烧饭给他们吃,还要负责洗他们的鞋袜。南昌自己家里,也是由大姐照料弟妹,可是他们的家,就像是军旅生涯,如今又近乎失散了。在这里,家庭非常牢同地存在着。要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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