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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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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闹哄哄的,偏偏在黎亚非说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般的安静,好在,即便在愤怒的情绪之中,口出恶言,黎亚非给人的感觉仍然是优雅从容、慢条斯理的。
郑昊带头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还指着黎亚非给朋友们看,那意思像是说:你们看见了吧?这才是黎亚非呢。
“你们夫妻都很幽默,一个是冷幽默,一个是热幽默。”有个女人目光跟踪着郑昊,笑嘻嘻地拉着黎亚非说。她的手有些湿,还有些不干净,黎亚非试图把手抽出去,但她把她抓得紧紧的。
饭局结束两个人坐上车回家,“我还不如一个膀胱?”郑昊笑嘻嘻地问。
黎亚非不说话。
“我还不如一个膀胱?!”郑昊问。
过了一会儿,郑昊把手机狠狠地朝车窗前面一砸,吓了黎亚非一跳。一脚踩在刹车上,幸亏距离短,手机没有把玻璃砸坏。
黎亚非吃了一惊,心扑扑地乱跳了一阵。
“——我不想吵架。”黎亚非说。
“——我他妈的也不想。”郑昊吼叫的时候,脸孔像被人从嘴唇处撕裂开了。
黎亚非继续往前开,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子陷落在黑暗中间,偶尔车灯、路灯以及街边店门口的灯光照射进来,他们的皮肤变成了金属质地,黎亚非觉得车就像一颗子弹,飞奔在道路上,她不知道它最终会要了谁的命。
黎亚非把车开到楼下,郑吴刚下车,她就把车开走了。
黎亚非并未想好去哪里,但她清楚的是她不想跟郑昊回家。他发脾气的样子与其说是让她害怕还不如说是厌恶。最近几个月,郑吴越来越多的在客厅里对着电视过夜,有的时候清晨她起来上班,发现郑吴还没睡觉,她问他看什么,他说看一部美国的电视剧,《绝望的主妇》。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拉着她一起看《欲望都市》,只看了一张碟就打住了,“这里面的女人太坏了,会把我的小白兔教坏的。”郑昊说。
郑昊追她的时候,黎亚非是受宠若惊的,这场恋爱里面她像一张拉满的弓,紧张、饱满、有攻击力,天知道郑昊哪根弦不对了,居然认准了她,“装酷的女孩儿我见多了,但你不是,你是真酷。”他用那种找到珍宝的语气跟她说话,让她惶恐不已,早晚有一天,郑昊会发现她是个赝品。
黎亚非在一种惯性下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她经过那个通往城堡咖啡馆的树林,林间岔路在墨汁般的树阴中消失了。
整个旅途吴强都在跟周祥生讨论玫瑰和女人的关系。他们这些做医生的男人,从来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具体的、真实的,里里外外都清晰无比。只有黎亚非老公那种职业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是诗,结果呢,我们这些当医生的,能救女人的命却不一定能得到她们的心,或者说爱,而黎亚非老公这类男人,却能要了女人的命。
周祥生笑了笑。他也想着那束玫瑰,漂亮的花朵,娇艳的颜色,还有那些刺——千万别忘了那些刺,他不无讽刺地想。
那天在古堡喝咖啡,黎亚非像说别人的故事似的,讲她结婚那天,一个女人登门送了份特殊的礼物,好几年过去,她仍然不知道该拿这份礼物怎么办。
“当它是肿瘤,”他说,“摘了就完了呗。”
黎亚非有些嗔怒地看着他,这种在她身上极少流露的女性动作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我真的觉得这事儿不算什么。”他想了想,又说,“甚至,这是件好事儿,跟往事干杯,大醉一回,然后开始新生活。这有什么不对的?这就像人的身体,绝对清洁,绝对健康是不存在的,有对立面,有矛盾冲突,通常更能加强免疫能力。”
黎亚非让他说笑了。
“医院里有人在传你和黎亚非的闲话呢。”沉默了一阵,吴强又说。
“你现在只带着她出来,”吴强说,“难怪人家议论。”
“我收到短信,上面写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周祥生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双臂,说,“明天中午手术,今晚可以喝点小酒儿了。”
“就是,好久没放松放松了。”吴强说。
晚上是六个男人一起吃饭,都是熟人,上来就干杯,很快把酒喝到醺醺然、飘飘欲仙的状态,吃完饭,他们去酒店对面的KTV唱歌,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出去转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回到包房,提醒了一句,“我们今天可不是什么医生啊,别说走嘴了。”
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敲敲门进来,燕瘦环肥,有高有低,年纪很轻,裙子都短到大腿根儿处。
陪周祥生的女孩子头发又黄又弯,像个洋娃娃,皮肤在暗暗的光线里面像缎子一样闪动,跳舞的时候,她偎进周祥生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体随着音乐节拍在他身上擦来擦去。
服务员进来送酒,门在开合之间,周祥生看见黎亚非站在包房外面的走廊里,包房里的彩光照在她脸上,闪闪烁烁的,他再定睛看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周祥生追到KTV门口,看见黎亚非站在一盏路灯下,瘦伶伶的身子,脚下拖着暗影,像个折了脚的感叹号杵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他问。
“——搅了你们的好事,是不是?”黎亚非本来想把这句话讲得冷冷的,讲得像刀片一样锋利,但鼻子堵堵的,一开口倒像在跟人赌气、撒娇。
“你看你,”周祥生让她逗笑了,“像个无知少女。”
“如果我搅了你们的好事儿,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快回去吧,就当我没来过。”
“别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我是认真的。”
“别胡说八道!”周祥生加重了语气,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像某种光芒,让他的目光更深沉,“别哭了。”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儿?”黎亚非的眼泪又决堤似地冲出来。她转了个身背对着周祥生,双手捂住了脸。
吴强出现在门口,朝他们这边看着,周祥生冲他摆摆手,吴强笑笑,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手术结束后,吴强找了个借口先开车走了,周祥生跟黎亚非坐一辆车往回返。
周祥生早就习惯了跟黎亚非在一起时不说话,但以前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宁静从容的,这回,沉默像八爪鱼,东抓西挠,让人不安生。
黎亚非昨天夜里痛哭失声,但今天一早就又恢复了大理石本色,她不苟言笑,对工作认真负责,周祥生工作时倒还能全神贯注,手术完吃饭时,他失手打了个杯子,啤酒沫喷了半桌子,也弄脏了他的裤子,全桌的人都动起来,只有黎亚非端着碗,用筷子夹了饭放进嘴里,吃得那么优雅从容,让他顿生恨意。
他不敢相信这个大理石女人对他动了感情,但显然她是对他动了感情,他不敢轻慢她,像对待其他投怀送抱的女人那样草率从事,黎·58·亚非是个认真的、较劲的女人。
他们开在盘山公路上,一辆丰田越野从后面超过他们,车窗开着,一些男女高声笑唱的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已经被风声刮成丝丝缕缕的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遇上了车祸现场。跟丰田车相撞的捷达车有三分之一处于悬空状态,从碰撞角度上看,它没有直接翻下公路简直是一种力学奇迹。后座位的人被抬了出来,惊吓过度加上头部受伤,意识有些模糊,司机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对夫妇还没拉出来。
丰田车上四男四女,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现场哭声一片,到处是血渍。
周祥生走到捷达旁边摸了摸伤者,冲黎亚非摇摇头。
“人死了。”围观的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黎亚非也走进伤者中间,有一个女孩子腿断了,脸比纸还苍白,汗珠凝结在额头上,嘴唇抖抖的,黎亚非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的话,“——我疼——”
黎亚非把女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涌上来,她轻抚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他们闻到酒味儿,跟血的腥气混在一起。
他们忙活了一个小时,才等来救护车。回到自己车上时,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充满了车厢。天慢慢黑透了,救护车车顶上的红蓝标志灯灯光异常地醒目。
黎亚非的眼睛哭肿了,身上的新套装血迹斑斑,“真可怜。”她说。
周祥生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个小动物,轻轻抽搐着。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周祥生没想到自己在四十五岁时又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在单位搜寻黎亚非的身影,她总是在人群中间,但如今她的安静沉着不再令她隐形,而是变成一座山,或者一泓湖水,一团雾。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也惊异于自己的感觉。
外出时,如果吴强不在,他们会一起过夜。
黎亚非总是要求他把灯全都关掉,她的身材很好,但总是试图用衣物、被子之类的东西遮挡住自己。
她的羞怯让他感到好笑,“你是医生啊。”他说。
“这会儿不是。”她强调。
周祥生有许多年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觉的经验了。他的老婆十年前就成了别人的老婆,他们偶尔会因为孩子的事情见个面,曾经,她的脸让他厌恶到不能正视,但时间长了,他们变得心平气和,甚至开开玩笑。
“谈上恋爱了?”最近一次见面时,她打量着他问。
他不明白她打哪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她说,“你没当上院长,那就肯定是有艳遇了。”
“我经常有艳遇。”他说。
“这次有些不一样。”她说。
确实有些不一样。他以前最怕女人纠缠,但却对跟黎亚非一起过夜有着强烈的期待,他们朝一个方向微蜷着身体,像两把扣在一起的勺子,她的头发软滑如丝缎,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比任何催眠的药物更有效用。
“今天,我跟他办完手续了。”有一天夜里,他快要入睡时,黎亚非轻声说道。
他的睡意像受惊的鸟飞走了。
黎亚非却很快睡着了。她的身体非常松弛,像一个浆汁饱满的果实偎在他的怀里。
有一次他们出门,赶上了一场春雪,雪花很大,白花花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化掉。天气是下雪天特有的温暖,但地面上化掉的雪水又把冷凉之气返上来,“一半是冬,一半是春。”有人说。
“外面是冬,里面是春。”有人补充说。
周祥生和黎亚非上午做完手术,中午吃了饭开车回家,雪一直没停,雪片似乎变得更大了,棉朵似地飘下来。在到达高速公路路口之前,有一段从两山之间通过的二级公路,公路两边的田野把雪留住了,白花花的一片,在黄昏变得黯淡的光线中,车子仿佛从一望无际的奶油中间穿行。
黎亚非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周祥生往外看,车灯照射处,雪花棉絮似的飘飞着。
“怎么了?”他问她。
“让它们先过去。”她说。
周祥生往外看了看,除了雪花,看不见别的。黎亚非指了指车灯射程的边际线处,他定睛看去,发现路中间,一只动物支着身子,正向他们凝视着。
“——好像是黄鼠狼。”黎亚非说。
他们对峙着,黎亚非向黄鼠狼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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