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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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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为了自保,放出声气,说中国商户嫌疑最大。这么一说,周围的生意人都对中国人警惕起来。犹太商人对老朋友的信任虽不曾动摇,但如果不执行商会的决议,便开罪白人和黑人同行,因小失大,只好取消赊账。朱老板尝甜头尝了一年,最后,银行招来警察,把朱老板放在柜台的一筒筒硬币倒出来,才拆穿了西洋镜。为此,朱老板被判了个“欺诈罪”,缓刑一年,罚款五百元,为社区服务一百个小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深夜,“幸运杂货”店前停着一辆卡车,朱老板出来,帮着卸货。巡逻的警车看到他们形迹可疑,便把车牌抄下来,然后把警车停在附近一个角落,给警察局打电话查核,发现卡车的主人是惯窃,招来支援队,把卡车团团包围,逮捕了驾车的黑人和拿手推车的朱老板。很快查明,黑人运来的一车货物,从箱装的乳酪、麦片、干果到瓶装的葡萄酒和食油,都是从邻州一个仓库偷来的。朱老板贪图它比正当的批发价便宜三分之二,整车买下,落下个销赃罪。和前罪并罚,老老实实地在州立监狱蹲了三个月。
回顾朱添财的生平,大家只有叹气的份。朱添财从广东乡下来到美国时,才十五岁,在华人称为“大埠”的旧金山投靠伯父,刚好赶上念高中,英文底子不好,勉强毕了业。伯父去世后,他到密西西比州来闯天下,先是在“幸运杂货”打工,东主退休后,年仅二十岁的朱添财,凭着向老东家分期付款,把店盘下。头一年请一个墨西哥人当下手,不久发现收银机的钱天天短缺,心生疑窦。一天他佯称外出办货,躲在楼上偷看,见伙计用自配的钥匙打开抽屉偷钱。这以后,他对什么人都信不过,出门买货,上银行转账存钱,宁可关门也不再雇外人看店。
朱添财一辈子没娶妻,青林镇中国人本来就少,单身女子更是凤毛麟角。朱添财年轻时,被好心的朋友逼着,也相了几次亲,每次媒人带上女子和他见面,他没一次请人家吃饭,都在公园的角落草草了事。女子没有不暗里骂他“孤寒”(广东话,抠门之意)的,以后当然没了下文。他过了三十以后,成家的心渐渐淡了,年复一年过去,习惯了打光棍。不过,他的卧室里,有一张美艳女孩子的照片,据说是青梅竹马的初恋。
青林镇的中国人对朱添财恨归恨,又不能不佩服。论发财的劲头和本领,这一带的中国人谁也比不过朱添财。从他盘下杂货店那天算起,到冻死在二楼,除了应征从军那一年和蹲监狱的三个月之外,天天开门营业。再要紧的事,也只是关门几个小时,然后以夜晚延长营业来弥补。也就是说,他从旧金山迁来,漫长的四分之一世纪中,几乎没走出离杂货店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没休息过一天。既然每天窝在小店,何必在乎外观。他的衣服就那么几件,磨损的仅仅是袖套。人间所有消遣,所有享乐,都和他无缘,他死死守住自家的独立王国。
只要你走进“幸运杂货”,就不能不对他虽不乏小家子气,却一尘不染的店面产生深刻的印象,货码得整整齐齐,残旧的水泥地面干干净净,花梨木柜台擦得闪闪生光,你尽可断定,这店就是他的家,他的孩子,他的未来。在黑人社区,“幸运杂货”一词,所意味的就是便宜。朱添财的哲学是:一个铜板也要赚。和朱添财的店铺相邻的杂货店,没有一家不被朱添财比垮。黑人老太太进别的店买熏肉,一问价钱,一块钱一打,扭头就走,理由是在“幸运”一块钱买到十五根。把香烟、阿司匹林和糖果饼干拆零出卖,也是朱添财的发明。一排排塑料桶里的硬币,就是这般赚到手的。
朱添财去世后,中国人聚在一起,免不了拿他来讨论。对他有这么多现金,并不惊讶。终生未改变分毫的“铁公鸡”作派,怪是够怪了,也不是没有先例。大家怎么也想不透的是,朱添财为什么一辈子过得这么“闷”?
'中式叙事'
朱添财死时四十四岁,人们都说,他不算长的一生,都用来注释“人为财死”的俗谚。他压根儿没想到死,所以毫无准备,既无遗嘱,也没有给任何亲戚朋友留下联络地址和电话。他孤身打拼,以少有的强韧和刻苦,聚敛钱财,走过了头,不但犯了法,也忤逆了中国人固有的人情和道德,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好公民。
“把铜板看得簸箕大”,是他人生哲学的精华。铁公鸡,守财奴,这些称号他都当之无愧。可是,他并不是一开始就钱迷心窍的。十五岁以前,他住在祖国。抗战刚刚开始的年代,他的父母在墟镇开海味店,多年勤勤恳恳的经营,家境相当殷实。那年头盗贼横行,小镇里嫉妒他家的一个小老板和盘踞在古兜山的“信宜帮”贼匪通水,贼人在月黑风高夜,把朱添财的父亲“标参”(绑架)。三天后贼人捎来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声明若不限时交付一千大洋,五天后到墟边竹林收尸。为了筹钱,朱家把生意和田产一古脑儿押出去,还借了债,才把父亲赎回来。饱受惊吓和风寒的父亲,不到一个月便去世,死时左耳缠着渗血的绷带。从此,朱家跌进贫困中。他家唯一的亲人,在旧金山开“衣裳馆”(洗衣店)的大伯父伸出援手,以每一岁一百美元的高价,花一千五百元为苦命侄子买了假出世纸,几经周折,把朱添财弄到美国来。
朱添财的行李箱夹层,放着最贵重的物件——父亲的遗嘱,母亲以颜色斑驳的手绢重重包裹着,父亲咬破手指写的一纸血书,上面写着:“吾儿务须发愤,雪汝父大恨,耀朱家门楣!”离家去搭开往省城的花尾渡之前,母亲陪着他到村后的墓地去。他在父亲的新坟前痛哭,额头在坚硬的黄土上叩出了血,他向父亲发誓:不赚到很多很多的钱,绝不还家。除非埋骨异邦,只要活着回到家乡,“金山箱”里必定堆满金银。别以为这“很多很多”太空泛,少年朱添财心里是有明确的数字的:要比付给贼匪的赎金一千元大洋多出一百倍!要在镇里开比过去大十倍的海味店,把和贼人通水的仇家打垮。
漂洋过海以后的朱添财,他的目的极为单纯:赚钱。能赚钱的勾当,下死力干;不能赚钱的,打死不干。他开店的前一年,日本军队偷袭珍珠港,随即,美国向日宣战,在国内征召青年男子上前线。他当上杂货店老板时,逃不过征召,硬着头皮进入海军陆战队设于蒙大拿的新兵训练营。朱添财在营里度日如年,不是怕上战场,而是舍不得刚刚上了轨道的小店。何况当兵那点饷银,和当老板的收入怎么比?好在,在营里呆了三个月,开赴缅甸之前,他因伤退伍。经过是这样的:他被派到厨房里当炊事兵,切肉时把右手的中指切去一截,从此无法扳动卡宾枪的枪机。尽管事有蹊跷,为什么用右手操刀偏把右手的指头切掉?但他面对军法官,机智镇定地回答问题,澄清疑点,终于过关,不但没有落上“自残”的罪名,反而获得“光荣退役”的证书。回到青林镇以后,二十多年下来,他没病没灾,正好全力以赴,日日积累蝇头小利。
朱老板年轻时,经商方式和一般同行没有差别,和银行的关系不错,在银行开了户口,每天的进账往银行送。有一次,一位白人银行家和他交上朋友,以高于竞争对手一倍的利率把朱老板的户头“撬”走,一个月后却卷款逃到欧洲去。朱老板损失了六千元,尽管不是全副家当,但着实是惨重的打击。从此,他仇恨所有的银行。由特殊个案推向全体,是胸襟狭隘的农民思维惯性,一似当年受过种族歧视的同胞,骂“白人统统不是好东西”。
为了发泄仇恨,并把失去的钱赚回来,他用铝水管锯成的薄环冒充二十五分硬币,存进银行。事发后,他进了银行的黑名单。这以后,他把钱放在家里,硬币越积越多,盛满了十多个塑料桶。说来也是这守财奴的运气,“幸运杂货”虽然不时有小偷光顾,一年年下来,也被持枪的劫匪抢了十多次,但损失的只是收银机里的钱,顶多几百块。头脑简单的年轻劫匪,抢到钱便迫不及待地去买古柯碱过瘾,没想到头顶的天花板,每道缝隙都塞进用油纸包裹的一叠叠纸币,每包至少一千元。
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中,朱添财成了一颗砸不烂碾不碎的铜豌豆。他不讲究吃穿,也没这个条件,青林镇内连杂碎馆也没一间,因为吃中国菜的人口不足以支持三十座位的小食店。从店里的冷冻柜拿出火腿和德国香肠,放在切肉机上,切下几片,夹上生菜,涂上芥辣,便是一顿正餐,一二十年下来,居然没吃腻。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晚间把铁闸放下,锁好,将店里的一切收拾整齐,然后,把装钞票和硬币的箱子捧上楼去,在四面窗户紧闭,帘子合起的密室,蘸着口水点钱。钞票簌簌的响声,是美妙绝伦的故乡谣曲——木鱼调,他一边以一百元为单位,将钞票用纱布扎好,再以防潮油纸包上好几重,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的心便灌满了蜜汁。他怕税务局查账,在英文账簿之外,还有以老式中文数目字记载的第二本账,后者密密麻麻的数字,凑合起来,就是他的发家宏图。存够一万美元时,他想到在家乡老屋的宅基上,一幢两层高、带廊楼的水磨青砖大屋;存款突破三万时,他想到村外最肥沃的浅水坑,垂着黄灿灿稻穗的十石肥田。到五万时,想到即将携带八到十口“金山箱”,乘花尾渡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仇家看到他家门口从长竹竿顶端拖到地面的“满地红”爆竹串,看到他大宴宾客,将是何等嫉妒、惶乱?他更想到,他将付出四乡之中最大手笔的聘礼加上黄白金饰,娶一个门第高贵,外貌美艳的媳妇,到时摆出数百桌丰盛的酒席,迎亲那天,唢呐声高入云天,花轿引着上百人的嫁妆大队,喜气洋洋地进村。穿三件头西装的新郎朱添财站在门口迎候,顾盼自雄,这将是他继带上众多“金山箱”还乡,站在船头向两岸看热闹的人群招手这一历史性场景之后,又一教乡党惊妒交加的事功。
朱添财不是没有性冲动,他常常默默地拿着床头柜上的照片,喃喃自语。照片上的美女,如果有人好奇地问是谁,朱添财会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是在家乡苦苦守候他的初恋情人,其实,她是上海滩的电影明星,他离乡前从一本画报剥下来的。不过,性苦闷只属于当兵前后的青年时代,他开店以后,每天晚间点钱,捆钞票,藏钞票,忙个不亦乐乎,性饥渴不知不觉消失了。
家乡解放以后,消息传到青林镇,朱添财并不十分在意,不久发现,寄钱寄信回家要比过去曲折得多,要托香港的亲戚代转。本来,回国养老,是“金山客”的传统做法,这就是他们在美国,无论积攒了多少钱都不置业的原因。不料,母亲却在土改中去世了,朱添财得到噩耗时,母亲在村后的土坟已经长出新草。其实,他家被土匪绑票以后,便败落了,顶多划上个“中农”成分。可是仇人不放过他家,硬说他母亲把早年做生意赚的钱,换成金条藏起来。农会开斗争会追浮财的前夜,母亲在屋子后面上吊。头戴孝巾的朱添财攥着父亲的遗嘱,向着东方长跪不起,哭个死去活来。
这以后,本打算在三十八岁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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