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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沧海变成桑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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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杞成舟的鼻尖飞去,被他牢牢夹在手中。
所以这只虎,不是冷凝杀的。真正杀它的人,其实是他。而他也恰恰好是在
杀了这只虎后,才开始咳嗽起来。不知道他的咳嗽,却跟这只虎,又有什么联系?
是在飞镖奏功之前,还跟大虫有过搏斗?
冷凝握着那支镖,痴痴地坐着。夏天的山风带着股子刚冷劲,吹散日头的酷
烈。两般儿夹击,心头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透入了骨子里的甜,透入了骨子里的
痛。她的命是他救的。一颗女儿心,本拟就此交付与,偏偏流水自在东逝去,落
花满地无人收。这也叫,各有各有缘分吧。既然如此,她也就只能将这支镖深深
藏起,就好象藏起这段心事,藏起曾经发生在这个山梁上的秘密故事。重重叠叠
地藏起来,藏进那花一般美丽的岁月。藏起来,藏起来,也许多年之后,重新审
视,就会发现,那被她深深藏起的东西,竟成了一枚灿烂华美的珍珠?
谁知道那珍珠,是蚌胸口永远的痛。
冷凝也不知道在山上坐了多久。夏季日长,太阳落山时候,时间已经不早。
叹口气下山,走到滴翠亭,夜月已经起来。快到十五的月亮,圆得光润皎洁,将
山路照得一片分明。顺山路走下来,便看见剑花社清晰的轮廓。剑花社,一座装
满了她的青春的宅子呵。如今,她也要挥别她了,就好象,挥别这段秘密的心事。
不久之后,她便要前去太阴教总坛,找那位吴叔叔,从此,便要离开这个山城,
步入一片纷纭的江湖了。
因为是旬休日,剑花社里一片冷清。敲钟的老头看来也回家去了,被“风云
三尺剑,花鸟一床书”装饰着的两扇大门,这当儿便挂着一把大锁,闭得严严实
实。按说里面应该没人,院子里却又有灯光微泄。转过山坎,便看见是一盏极美
丽的玻璃灯,乳色灯壁被灯光照耀,宛如一朵粉白莲花,高高开放在九桠树茂密
的枝叶中。
“木兄别来无恙?”隐隐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轻笑道。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二公子好长的手眼呵。”
冷凝乍听这个声音,便再走不动路。只听得前面那个声音又道:“非是我手
眼长,是你自己不该多事。假使单把名字换作杞成舟,嘿嘿,虽说木已成舟,这
意思是很明显,可不见得大家就能料到,这就是指东方佳木已经变成杞成舟呵。
偏又要露出青城派的粉碎镖。这两下里一对照……”
“那又如何?”那熟悉的声音道:“五年前,我跟你们温教主的交易已经清
爽。她告诉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也帮她杀了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大家一手交
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还找我干什么?”
“木兄说得也忒轻易了,”那人轻轻一叹,似乎有些惆怅:“须知乱影谋逆,
乃是本教绝大秘密。木兄适逢此会,又是亲眼目睹此事的唯一一人,有你活在人
间,本教的高层人物,自然是有些不大放心呵。”
“如果五年之中,”杞成舟道:“乱影这个圣女的身份还没有被人怀疑,那
么,贵教高层人物的不大放心,就没有什么理由。”
被称作二公子的那人又叹息一声:“话虽如此,死人总是比活人更靠得住。
教主既然容不得你,大家好歹一场相交,与其让别人下手,倒不如我讨来这个差
使,大家可以体体面面的有个了断,木兄意下如何?只是你打出粉碎镖,牵动旧
伤,我却未免拣个现成便宜。”
杞成舟微笑道:“当然这个便宜与其别人拣,还不如让二公子拣。”
二公子一笑:“你还是那样敏捷。便是嘴头上,一丝不肯饶人——还有什么
未了之言么?”
“没有了,这就请二公子放马过来。”
那人又有些诧异:“真要我动手?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自了么?”杞成舟淡淡道:“真是对不住。在下这条命虽然微浅,
当初也是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两条命换来的。年大公子说,他家人已经不能复生,
若能以他这条命换得我超生,倒也合算。所以我这条命,却不是自己的,就算是
活得再艰难,死得再容易,也不容我随便抛掷。更何况,得蒙贵教主一番开示,
我也明白了活着是为什么——活着,就是因为我不想死——所以你要杀我,只好
还是劳动你自己动手。”
“活着,就是因为你不想死?”二公子奇道。
杞成舟道:“虽说这并不是所有生命的目的,但不幸正是我的。其实象我这
样的人,按常理说,不是早该死了么?自凌师妹刺我那一剑,便该死了。偏偏没
有,被你这位好朋友救起来。而又是你,灭了我师门。而师门,又将我当成奸贼
叛逆。真不知普天之下,沦落到似我这般尴尬处境的,又有几人?我但凡有个烈
性,早该自杀了。”
那二公子没有作声。
杞成舟又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死去的人。凌师妹、年大公子,还有
护派而死的那些同门。他们都很清楚,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当那个活着的
意义已经消灭,他们便能毫不犹豫毅然赴死。可是我就不成。我还年轻,不想死,
也绝不肯死。哪怕是疯了,痴了,我也只是想着,如何能够挣扎着活下去。而我
当时所缺的,就是那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教主才点破你,不必因为什么节义而自苦。你也根本就不是那样一种
人,宁肯焚尽自己,也要点亮青史。”
“你不也一样么,”杞成舟淡淡道:“看得人世如此潇洒,如梦如戏,是否
也是因为这样一片血泊,良心不能承受?既然人生只是一场梦幻游戏,那么血泊
与否,灾难与否,总之于你都不是真实,也就无所谓什么良心了。”
二公子轻轻一笑:“不想这些年,你倒真是长进了,再不是清溪边那个佯狂
作势的少年。”
“可惜长进不到二公子的程度,”杞成舟道:“我只期望能被人世永永远远
抛于局外,不想最后一遇事,到底还是要被卷进来。”
“也就是说危急关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要打出那只粉碎镖?”二公子一声轻
笑,身形闪动,忽自墙外拎进个什么,顺手往地上一扔。
冷凝便咕噜噜一路直滚,最后堪堪停在杞成舟脚下,狼狈不堪地撑起身子。
杞成舟一眼看见是她,顿时作声不得,半晌,才忽然醒悟,转向秦朝:“二公子,
她还是个孩子。”
秦朝袖着手,却只是淡淡的:“你刚才说过的,孩子也好,成人也好,这人
世于我都是一场游戏,都是不真实。”
杞成舟默然无语,再一回头去看冷凝,那姑娘已经踉踉跄跄爬起身,对于身
处什么样的险境,显然是一片懵懂,见他看过来,也不管摔得狼狈,先是破颜一
笑。
天上月白如玉。如玉盘。如冰轮。如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皎洁。丝丝分明地,
便照见天地间最最清纯无邪的一笑。这一笑是比玉白,比冰清,比雪纯,比风灵,
比蜜甜,比花艳,皎皎然从脸上放出神彩,照得十方大明,那远天的明月却黯下
去了。
“先生,”冷凝轻声道:“是我害了你。”
这么说她却又知道。杞成舟凝视她半晌,温柔一笑:“是我该谢你,令一个
局外人重涉人世。”
“真的么?”冷凝几乎雀跃了:“你可不许骗我!”
“自然不骗你,”杞成舟认真道:“我可不象你那样野心勃勃,还想着必要
在这人世留下痕迹,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过了一万年又一万年,
也要这世上记得你曾经来过。我可只是要活一遭就成,无论如何,好好地在这世
上活一遭就成了。要不是打出那一镖……”
冷凝只是满脸的笑:“我说的那些胡话,你还都记得?”
杞成舟微一摇头:“怎么是胡话?那实在要算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最认真
的话了。之前我总是听人说人生如梦,知道是梦,还不得不老老实实一天天过下
去,这样的日子,可也算得无奈。你偏不是那样的。”
“你这是说——我认真么?”冷凝欣喜道:“是呵!我近来是认真得很,每
天晚上都练功的,跟阿闲两个。不过她没我练得好,我更加野心勃勃嘛!早已经
功力大涨,现在已经可以单用指力将镖打上迎香穴了。”
“那好,”杞成舟微笑道:“没准我们今晚联手,最后还可以胜出。”
“那是自然,”冷凝断然道:“难不成我们还会输?我虽说年轻,可也是打
遍剑花无敌手的,先生你呢?”
杞成舟笑道:“我是打遍青城无敌手。”
“那不就成了!”冷凝道:“我们这当世两大高手一联手,还不揍扁了这游
戏人间的家伙?唉,不过……”
“不过什么?”
冷凝长叹一声:“这家伙生得这么好看,摊着我这样怜香惜玉,唉,还真舍
不得……”
杞成舟哈哈大笑,忽地伸出右手:“如此,击掌!”
冷凝也伸出右手来。两人相视一笑,大手对着小手,便那样轻而着实地击在
一起——啪!
那一夜不是十五,然而月亮已经圆得有些过分。清光团团,照着世间。三更
时分,便照见一骑白马挑着莲灯,踩着满地月光,穿过中街,迤逦往北,蹄声寥
落,出城去了。这之后,便是一夜的寂静与完整。固然这种寂静中,有些事情已
经发生,可是对于千千万万年以来,见惯了沧海桑田的那轮月亮来说,是不是也
就平淡了呢?
平淡得她可能不会记得,有一个叫作冷凝的小姑娘,曾经在某一天夜里,仰
着一张稚气的小脸,以坚定的神情对她说过的话: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
成沧海,一万年又一万年过去了,我也要这世间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来过。
20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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