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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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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两种小白花只是江南乡间女子春末到夏日里常配于身之物,但于戚少商却是从未见过。且当下时值初春,也不知怎会开出这初夏时节才会盛放的花来,倒却是奇了。

戚少商怕那老太再纠缠,忙掏钱将那篮花全买下了。
接过油纸包好的花,戚少商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买这什物作甚?可当着人老太太的面,又不好立刻扔了,只得讪讪地胡乱塞进衣袋中,回首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上。

车帘子未拉,夜上海的空气就这么直楞楞地扑到脸上,灌进衣领,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黏腻。

“先生,撒地方?”
“你们上海,有听戏的地方么?”戚少商不假思索道。

“有额。”那车夫听戚少商开口讲话,马上换了半生不熟的北方话道,“先生是北方人阿是啊?说的阿是京戏?前两天兰心大剧院门口刚出的广告牌子,说是今朝夜里厢北平来的名旦,姓顾的对伐?要唱一场叫撒个《蔡文姬》,先生阿是要去?”

北平来的姓顾的名旦,当然便是顾惜朝。戚少商心里一紧,忙道:“是,就去兰心大剧院!”

“好嘞!”车夫蓦然停下来,将车掉转了180度,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车轮碾过路面上的积水,溅出的水花砸到街边弄堂口衣着俗艳的女人身上。
“作死啊!!”尖利的叫骂声跟出来,响了一条街。

酒气熏熏的外国佬,高大健壮的白俄妓女,肤色深些的印度商人,成群的外地小乞丐……戚少商不愿看到这些,让车夫把车蓬撑起,帘子放下来,自己闭目稍歇。
——上海,你究竟属于上海人,属于中国,还是属于谁?
或者,你和他一样,谁都不属于?

然而没过多久,却听得外面喧哗声动,隐隐有哨声在响,一声一声地,传过来,同时车身好象转了个圈儿。
“怎么回事?”戚少商掀开帘子。

“封锁啦!”车夫头也不回道,“前面好象刚有革命党闹事,道口全封起来了。勿要紧,另外寻条路过去。”

封锁了。
戚少商拉下车篷向后望去,荷枪实弹的警察排成了行,有的正拿枪托一下一下打着无辜的群众。人群中似乎有人被揪了出来,人们推搡着,有枪声响起,不知是朝天还是朝人……
——中国人,在打中国人。
而两旁公寓的阳台上,几个黄头发德国女人手持望远镜边观望边对视而笑。

戚少商的脑子里如有什么东西“哄”的一声忽然炸开般,一种沸腾、愤怒、满腔的热血交织的复杂情感刹那控制了他。
这就是他的祖国,他在国外心心念念报效的祖国。
无怪乎美国人要嘲笑他。民众麻木,汪伪政府一月份已向英国和美国宣战,国土被一个区区弹丸之地的小国肆意践踏……
但这是他的国家,亦是他的国家。他必须保护它,既而保护他。

一种久违热血感觉又回来了。戚少商双拳紧握,掌心发烫,他想到了西点演习场上的隆隆炮声和滚滚硝烟。
他属于那里,天生的。

而翌日凌晨,开往湖南常德地区的火车车票,他早已买好。
那里,国军官兵正殊死奋战。

“先生,到了。”车夫提醒他。
“好。”戚少商回过神来,付过钞票下了车。一眼便看到剧院大门口顾惜朝的巨幅照片牌,一圈灯泡围着,白剌剌的灯光打在上面,四周光亮,中间脸的部分反而暗了下去,那本来就上了油彩的脸就显得愈发不真实起来,虚虚实实的,仿佛成了某种带有隐喻的东西,像是伦勃朗的画作的反面,交错着光与影。
这已不是戚少商曾经认识的那个活生生的顾惜朝。

剧院里隐隐有诶乃绵长的调子传出来,戏已然开场。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
………………
………
戚少商买了票,在黑暗中摸索着进了剧院。去得晚了,只得了靠后的座,看不清台上人的脸,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那富丽堂皇的舞台上,独自唱着。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这个调子,不是当初他第一次到戚家大院的台子上唱的么?那是他的接风宴,也是他第一次见他。
台上风情无限的戏子,台下冷傲智慧的年轻斯文男子。
对视一眼,便成万年。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台下第一排的位子,被舞台的灯光照亮了。隐隐认得出,正中端坐着的,正是清田大佐。升官了么?坐在正中?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茄声,
看狠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
………”
台上凄凉婉转的调子不停,曲声中,黑衣的英俊男子悄然离场,决然而去。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独留青冢向黄昏。
一曲唱毕,整齐的掌声哗啦啦地响过。

顾惜朝退了场,剧院的经理迎上来:“顾先生,很受欢迎啊!”

“哪里。”顾惜朝低首道。
这是实话。比起京城里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满堂彩,上海人的矜持掌声并不适合京戏。或者说,其实根本是京戏不适合这个城市?

这里的人们更喜欢文明新戏,电影,舞会……这是个追逐潮流寻求摩登的城市。
这里不是北京。

但这不重要,顾惜朝微微一笑,他来这里,怎会只是为了唱戏?
笑盈盈的眼睛余光一瞥,自己的化装台子上一个深色的布包摆着——那不是他的东西。

顺手打开一看,随即变了脸色。
一把旧折扇一封信,是谁送来?

“顾先生,又是哪个痴心戏迷送来的对伐?”旁边打杂的小伙子笑道。
“是……”顾惜朝涩然一笑,搭讪着把东西塞入自己的行头箱中,外面清田响亮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顾老板,功力越发长进啦……”
………………
………

一把溅了黑泥的冰雪寒梅旧折扇,一封字迹苍遒的别离书。淡淡的栀子花香散开来,很快充满了整个行头箱,晕染了顾惜朝所有的戏衣。

两周以后,湖南常德第6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的麾下,又多了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士。

= = = = = = = 

铁游夏果然所料不差,剧组来到上海的第三天晚上,香港的媒体找到了他们。

这天是他第一个走出的酒店,就在他一脚跨出酒店大门的一瞬间,无数的长枪短炮对准了他,伸向了他。

“铁游夏先生,对日前媒体报道的同性情人的传闻,您的态度是怎样的?”
“铁游夏先生,请问你们真的假戏真做了吗?”
“铁游夏先生,您戏中的那个搭档,对此事作何看法?”
“铁游夏先生,您这么长时间不表态,究竟是什么意思?”
………………
………
无数张脸在眼前晃动,飘开来,又荡开去。
他事先已经想好了无数的说辞,但就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崔略商从大堂里笑着跑出来,惊讶停下脚步看过来,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无数媒体的记者向他涌过去,林森小顺奔过来将他强行拖回了电梯……

然后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对着无数台摄象机,默然无语。
最后几只手伸过来,扶住他——是助理带着酒店的保安,人群中强行开出了一条道,他被人推着,塞进车里,有人发动了车子,绝尘而去。




●第十九章

当天下午各类小报都登出了以酒店大堂为背景的铁游夏和崔略商二人的照片,表情一个空洞,一个茫然。
一个小时后铁游夏接到了公司老总的电话。X总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笃定。
谈笑间,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才是这个圈子里真正的王者。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露天的片场拍战争场面,一脸泥,一身土;而崔略商在同一个基地几千米之外的棚子里,醉死梦生。
他能不能听见这边的炮声隆隆?
铁游夏坐在漫天的灰尘弥漫中,茫然地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狠抽了几包骆驼。烟熏缭缭。

“一、二、三,跑!”军装举枪的群演呼啦啦从东奔到西。
“好!”换个角度再来一遍,群演们又呼啦啦从西到东。
………………
………
没有到过片场的人一定不知道做戏是个多么假的东西。
假景,假炮,假语,假声。

戏是假,人是假,统统是假。但他们却假戏真做了。
戏假情真。
谁允许的?


“铁游夏,你真的假的。”
——语调平缓,不是问句。X总说话永远是一个调子,不急不慢,平淡冷酷。

“………………”

“铁游夏,除了不许对媒体承认以外,我们都不管你。”

“………………”——没有回答。

“那个男孩,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二年级是吧,即使不演戏,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吧。”

“………………”

“或者你想让他永远放弃电影……你38岁,该得的都得了,没记错的话,那孩子才20岁而已。”

“………………”

“铁游夏,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公司不会同意你改变形象……或者你想让那个小男孩永远也出不了头?”

“………………”

“这年头,有才华的年轻人遍地都是,捧哪个杀哪个不过一句话,是不是。”

“………………”

“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我不是一定要拿那男孩逼你,只是要你权衡利弊。”

“………………”

“当然,如果你想让他天天出现在小报头条,顶着铁游夏同性绯闻情人的帽子,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报社。”

“………………”

“决定权在你手里,铁游夏,我没有逼你……不过说实话,你这次还真让我大吃一惊。”

“嘀——”一声回路断了,铁游夏懊恼地扔下电话。
他曾发誓要保护他,要保护青青,但最终他发现不行。
38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在有些东西面前,人总是渺小微茫。

“铁手!”老诸葛那边在叫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来,走过去,像个机器。
多少年来他披着一张叫“铁游夏”的皮,活得像个机器,成熟稳重、性能良好、从不会出岔子的机器,被所有人指为完美。

这层皮是他一手建造,如今他亦可以一手撕毁,毫不迟疑。
但他不能毁了追命。
想爱,而不能爱。

他要看着他好,看着他成功,看着他笑一世,而不是笑一时。
而他有这个笑一世的天分。

炮声依旧隆隆。爱在战火蔓延时,需要多强韧的神经?

= = = = =
一九四三年夏末秋初的上海,微凉。
顾惜朝斜倚在庭中竹榻上,胁下用薄锦被虚虚盖着,阖眼打盹儿

霞飞路深处的小洋楼,房主原是英国商人,在香港被抓进了集中营,清田便把这房子顶下来,给他住着。
蝉噪园静,气象清幽,他干吗不要?


“将军,真不巧,先生刚吃过中饭,正好庭中歇着,困中觉呢!将军阿要先坐会儿?”里屋做事的苏州娘姨阿秋嫂的声音飘过来,她不懂军阶,是看到军官都叫将军的。

“无妨,我先候着也好。”这是清田的声音。

顾惜朝烦躁地翻了个身,取下竹榻一头欲滑落的长袍,披衣坐起。
青色长衫,一直未变。
如今这种样式的长衫早已不兴了,他却总穿着。一袭青衫寥寥,从肩头到脚面,直泻而下,纹丝不皱,如苍竹一株,孤高且直。
春秋是棉,夏是麻,东日里则外披件狐裘。
而如今,他又爱上了绸,丝般温柔顺滑的杭绸。
握轻了,便狡黠地滑落逃走;握重了,便起皱。皱了,那衣服就毁了。

人,亦如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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