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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二)-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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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女士
前燕帝国吴王慕容垂（慕容霸），娶段家部落酋长段末杯的女儿（段末杯，参考三二五年三月），生儿子慕容令、慕容宝。段女士才华极高，性情刚烈，而又自认为姓氏高贵（段家跟慕容家本处于平等地位），对现任皇帝（三任景昭帝）
慕容大老婆可足浑皇后，不太尊敬，可足浑皇后含恨在心。而慕容对慕容垂，又一向猜忌厌恶（参考三五四年四月）。寝殿侍奉宦官（中常侍）涅浩（涅，姓），
打小报告指控段女士勾结吴国（慕容垂封国）王府图书管理官（典书令）、辽东
郡（辽宁省辽阳市）人高弼，从事巫蛊诅咒。
慕容逮捕段女士跟高弼，交给皇后宫总管（大长秋）、司法部（廷尉）调查讯问。苦刑拷打下，段女士跟高弼，意志坚强，不肯招认；因为得不到坦承不讳的口供，拷打更为惨酷。慕容垂怜悯妻子的悲遇，暗中派人通知段王妃说：「人，总有一天会死，何必忍受这种荼毒，不如诬服。」段王妃叹息说：「我岂是怕死的人，可是，我一旦自诬，就成了叛逆，上对不起祖宗，下还要连累大王（慕容垂），后果严重，我绝不做。」在审问时，段王妃慷慨答辩，条理分明。
慕容垂竟得以逃过这场灾难。可是，段王妃仍不得不死在监狱之中。
段女士出身名门，又身为王后，正是世间所谓真正的金枝玉叶，却能在丧尽自尊，苦刑拷打下，坚决拒绝自诬，这种刚毅和见识，可敬可哀。
在专制体制下，冤狱，不是小民的专利。
明显谎言
三五九年，慕容梦见故前赵帝国皇帝（三任武帝）石虎，咬了他手臂一口，惊怒交集；于是，挖掘石虎的坟墓（显原陵？今地不详），可是却只见空棺，不见尸体。悬赏二千两黄金，购买消息。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一位名叫李菟的女子，知道石虎的尸体在哪里，报告慕容；就在东明观下边，把石虎尸体掘出。尸体已经僵硬，但没有腐烂（三四九年四月石虎死，迄今十年，尸体竟然只僵不坏）。慕容践踏石虎尸体，诟骂说：「你这个死匈奴，怎么敢吓活天子？」一条条列举石虎的罪状，用皮鞭抽打尸体，投进漳水（流经邺城西北）。
可是，石虎的尸体却在桥柱那里被绊住，没有顺水流走。等到前秦帝国消灭前燕帝国（参考三七○年十一月），王猛特地为石虎诛杀李菟，收拾石虎尸体安葬。
石虎死后十一年，尸体才受鞭打；尸体受鞭打后十二年，前燕帝国才亡。石虎尸体肯定的只剩下一堆破碎骨骼，却一直漂荡桥柱，既没有被水冲走，也没有被鱼鳖虾蟹吃掉，更没有被人发现，这是绝不可能的怪事。所以，王猛的安葬，是一项明显的谎言。不是王猛说谎，就是史书说谎。
「倨骄」「傲慢」
前燕帝国尊奉皇后可足浑为皇太后。任命太原王慕容恪当太宰（上三公之一），全权处理政府政务；上庸王慕容评当太傅（上三公之二），阳骛当太保（上三公之三）；慕舆根当太师（上公级），作慕容恪助理。慕舆根性情朴实刚强，仗恃是几代元老（慕容恍、慕容在位时，慕舆根都建立大功），对年轻的慕容恪，心里不服，所以，言谈举止，十分傲慢。辉蝗辉蝗通监史实，叙述到今天，已七百余年，超过全书所包括时间（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二分之一，我们有一个发现：任何人，无论英雄豪杰或奸滑恶棍，有一天，在他名下忽然出现「倨骄」或「傲慢」之类字样，用不着读下去，就可以肯定下文是什么？他已踏动陷阱的机关，下一步就是翻滚而下，轻则事业失败，重则生命不保。慕舆根一代人杰，也跳不出这项定律。
鼓励诈欺
前燕帝国太宰（上三公之一）慕容恪，打算任命李绩当国务院右执行长（右仆射），前燕帝（三任幽帝）慕容明拒绝，慕容恪屡次推荐，慕容明说：「国家大事，全由叔父裁决；只李绩这个人，由我作主。」把李绩外放当章武郡（河北省大城县）郡长；李绩忧愁过度而死。
去年（三五九），慕容对李绩，在老爹慕容面前，没有在他头上戴光圈，没有把他形容的完美无缺，恨入骨髓。今年（三六○），他不过十一岁，仍是一个小娃，竟如此记仇，其顽劣的程度，使我们为他的帝国颤栗。
李绩所以仍能保住老命，只不过慕容此时还没有完全掌握权力，否则，不可避免的会出现诛杀场面。六世纪七○年代北周帝宇文贇，便是用诛杀回报忠心直言。
堕落的首领，鼓励诈欺，胆敢说实话，祸就不可预测，中国人的道德，因之日益堕落。唯一的挽救，只有先行消除专制封建，别无他法。任何他法，都只是枝枝节节。
太平盛世
前秦帝国（首都长安）天王（三任宣昭帝）苻坚，下诏各州长、郡长、县长：保荐「孝悌」「廉直」「文学」「政事」人才，考察实质内容，如果保荐的真是人才，一律奖赏，如果不是人才，一律处罚。因此，没有人敢随便保荐；请托贿赂，人情面子，全告停顿，知识份子都能勉励自己；即令是皇亲国戚，没有才能的人全被摒弃，不能当官。在这个时候，无论中央或地方官员，都有才干而尽责任。农田深耕，荒田开垦，仓库粮食积储，十分充实，盗贼绝迹。
中国人向往的太平盛世，不过是官员不贪污、社会有公论。在一个英明领袖苻坚和一个法治派学者王猛主持的政府下，只几年功夫，太平盛世出现。
王猛跟樊世强烈的冲突，和对强国强烈的反应，使人想到公孙鞅，他们二位治理国家的方法，几乎完全一样，用法律手段，建立法律尊严。这跟儒家学派的明哲保身哲学，完全不同，儒家的改革所以不能成功，最后终于反对任何改革，在这个不同上，可找出原因。只因儒家学者都是聪明伶俐之辈，他们恐惧「后果」。
王猛幸亏在平安和荣耀中逝世，假使他也步上公孙鞅后尘，儒家学派反对改革的理由，就更多了一个例证。
历史上，英明领袖属稀有动物，法治学派的政治家，在儒家学派长期而阴暗的压制下，更寥寥可数！没有法律保护自己，没有伸张公义的管道，是中国人的恶运。我们相信这恶运有一天会自动停止，那就是，当中国人有成熟的监赏能力，和有权选择国家元首之时。
无力感来自首领头顸头瞒
最初，前燕帝国（首都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太宰（上三公之一）
慕容恪患病时，知道前燕帝（三任幽帝）慕容明年纪仍小，还不能掌握权力（去年「三六七，慕容十八岁」），而太傅（上三公之二）慕容评，又十分猜忌，恐怕最高指挥官（大司马）的人选，不能恰当。于是，特别嘱咐慕容明的老哥、乐安王慕容臧说：「现在，南方有残留下来的晋国（晋帝国）、西方有正在茁壮的秦国（前秦帝国），他们都有进入中原的志向，只因我们内部没有裂痕，才没有动手。国家的兴衰，全看宰相级的辅佐干部。最高指挥官（大司马）统率全国所有武装部队，不可以由一个不恰当的人选担任。我死之后，就亲疏来说，一定会由你或由慕容冲（慕容的老弟）接替，你们虽然聪明敏捷，然而年纪太小，还不能应付多灾多难的时局。吴王（慕容叔父慕容垂）天赋英明，才干杰出，谋略超过当世，你们如果能把最高指挥官（大司马）推让给他，一定可以统一中国，何况大门外几个强盗，还用得着担心？千万不可以贪图小利，忘记大害，要把国家利益放在心上，念念不忘。」又把同样的话，告诉太傅（上三公之二）慕容评。然而，慕容恪逝世后，慕容评不接受慕容恪的见解。
每一个王朝政权，甚至，每一个公司或每一个家庭，在崩溃之前，都会先进入一个「无力感时期」，除了掌权首领，人人都知道崩溃迫在眉睫，可是人人都束手无策。并不是真的无策，而是掌权首领拒绝任何可拯救国家的策，千言万语，惊不醒木牛流马，在前燕帝国末期，更是分明。皇太后可足浑和亲王慕容评，这一对断送国家和自己命脉的糊涂男女，恰恰是前燕帝国的掌权首领，一个多么使人震骇的讽刺！但他们在历史上也留下病历：无力感来自最高阶层的颟顸。
怨声载道
前燕帝国亲王、公爵、皇亲国戚，把人民大量的纳入「贵族包庇户」（荫户。
帝国官吏，根据他们官职资格大小高低，分别规定他们可以包庇若干亲属，不但可以包庇同族，还可以包庇朋友、佃户。这些「包庇户」，不向国家纳税，也不供应政府差役，而只对封建主负责）。以致全国总人口，远少过「包庇户」，国库空虚，财政困难。国务院左执行长（左仆射）、广信公悦绾说：「而今，三国鼎立（没有把前凉王国「首都姑臧」看到眼里），互相有吞并的野心。我国法令规章和政治制度，都还没有建立，豪门贵族，横行霸道，以致民穷财尽，再没有余物，缴纳政府。低级雇员常常领不到薪俸，将领士卒常常吃不到粮食，官员们靠借钱借米维持生活。这些丑事，既不可以教敌人知道，又不是治理国家的方法。
应撤销所有「包庇户」，全部交回郡县。」前燕帝慕容明批准，命悦绾负责主持这项业务。悦绾纠正过去错误，揭发隐藏的奸邪之辈，没有人胆敢藏匿，于是国家凭空多出二十余万人口，但所有官员却对悦绾十分痛恨，怨声载道。悦绾本来早有疾病，自从亲手主持户籍校正，病势加重。不久逝世。
悦绾不过小小改革，已怨声载道，像公孙鞅、王猛那种惊天动地般的旋干转坤，自然更没有好评。不知其人观其友，然而，更精确的判断方法，不如不知其人观其敌。反对人数的多少，不能作为评监标竿，而要看友是什么人？敌是什么人？只有伪装的朋友，没有伪装的敌人，所以从一个人的敌人身上，容易反射出正确信息。一个人受抨击是常事，重要的是抨击的内容，和谁对他抨击？
我们用这种方法评估公孙鞅、王猛、悦绾，以及以后的王安石、张居正，结论都不太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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