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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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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而不使我生厌的。我快乐得很,如果少于十个,那就太寂寞啦。”

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做了这番坦白,让江口
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那样,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
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放松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
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
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
口没有什么回应。

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由地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
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
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的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
鼻而来。作为夫人,睡觉前数到的跟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厌的男人,她如何想
象江口,那是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
抱怨,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内心中的玩物,
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
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徒然调戏自
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
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还带
着“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想呢?!

江口已日渐衰老,在难以成眠的夜里,偶而想起夫人的话,也掰指掐
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轻易停留在掐算与之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
身上,而往往容易去追寻那些与他有过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忆。今夜由昏睡
的姑娘所诱发的乳臭味的幻觉,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许因为昔日情人
乳头的血才使他突然闻到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发出来的乳臭味。一边抚
摩着昏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们的追忆中。也
许这是老人的可怜的慰藉。

不过,江口虽形似寂寞,但内心却感到温馨和平静。江口只抚摩了姑
娘的胸脯看看是否被濡湿了,他内心没有涌起那股疯狂劲头,也没有想让后
于自己醒来的姑娘看见自己的乳头渗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乳房形状很
美。但是老人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所有的动物中,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乳房
形状,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而渐臻完美呢?使女人的乳房渐臻完美,难道不
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吗?

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觉前化妆,有的女


人睡觉前则卸妆,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后,嘴唇的色泽就变得黯然无光,露
出萎缩的浑浊来。此刻自己身边熟睡着的姑娘的脸,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灯光
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虽然无法辨明她是否化过淡妆,但她没有
让眼睫毛翘起倒是确实的。张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纯真的亮泽。这姑娘不可
能具备这样的技巧,比如睡觉时嘴里含着香料,却散发着年轻女人从嘴呼出
的芳香。江口不喜欢色浓而丰厚的乳晕,却轻轻地掀开掩盖住肩膀的被子,
看到它似乎还很娇小,呈桃红色。由于姑娘是仰躺着的,所以接吻时可以把
胸脯紧贴着她。她不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岂止如此,江口觉得像他
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
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江口还想:恐怕到这里来的老人也
都是沉湎在愉悦之中的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婪者,江口的脑海里也不是没
有闪过那种贪婪无度的念头。但是,姑娘熟睡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
时她的容貌,那时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地所看到的那样,既不龌龊,也不变形
呢?江口之所以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放荡,那是因为熟睡不醒的姑娘的睡
姿着实太美的缘故。江口与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为江口还保留着一个男
子汉的举止呢?姑娘就是因为那些老人才不得不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

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把姑娘唤醒,尽管动作很轻。万一有个差错,
姑娘真的醒来,老人打算怎么办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可能是出于
对姑娘的爱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

“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已叨唠了出
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姑娘
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为了明早活着醒来才闭上眼睛的。
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显得碍事。

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侧腹处。这时正好触到
姑娘手腕的脉搏,江口就势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脉搏。脉搏很可爱地、
有规律地跳动。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稳,比江口的呼吸稍缓慢些。

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
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得柔和了。
浪涛的余韵就像从海上飘来的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
腕的脉搏以及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从老人的
眼帘里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脉搏的手松开,这样,就没有抚触姑娘的
任何部位。姑娘嘴里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都不很强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与那乳头周围曾渗出血的情人,从北陆绕道私奔到京
都那几天的情景来。现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许是因为隐约感
受到了这位纯真姑娘体内的温馨。从北陆去京都的铁路沿线上有许多小隧
道。火车每次钻进隧道的时候,姑娘可能因为害怕而惊醒过来,靠到江口的
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车一钻出小隧道,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挂在小山上或挂
在海湾的上空。“啊!真可爱!”、“啊!真美!”

每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会扬声赞叹。可以说,火车每次钻出隧道,
她都左顾右盼地寻找彩虹,也就能寻找到。彩虹的颜色浅浅淡淡的重环,若
隐若现,模糊不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兆头。

“我们会不会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
就再也不能从家里跑出来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学毕业后刚就职,无法在
京都谋生,除非双双殉情,不然,早晚还得回到东京。江口的眼里又浮现出


那姑娘观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丽的秘密的地方,这幻影总也
拂它不去。江口记得那是在金泽的河边一家旅馆里看到的。那是一个细雪纷
飞的夜晚。年轻的江口为那美丽倒抽了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此后
的几十年里,在他所见过的女人身上,再也没有看到那种美了。他越发懂得
那种美,逐渐意识到那秘密的地方的美,就是那姑娘的心灵美,即使有时他
也揶揄自己“净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流却逐渐变成真实,成为这老人至
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强烈的回忆。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来的人带回家后,不
久,就让她出嫁了。

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与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着婴儿走来的。婴儿
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天夜里,江口躺
在熟睡姑娘的身边,眼帘里浮现出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说不定是那婴儿的白
帽子在起作用呐。

在不忍池畔相会时,江口只问了她一句话:“你幸福吗?”

“嗳,幸福。”姑娘猛然地回答。她也只能这样回答吧。“为什么一个人
背着婴儿在这种地方漫步呢?”姑娘对这滑稽的提问,缄口不语,望了望江
口的脸。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瞧你问的!是女孩儿,看不出来吗?”

“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吧?”

“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于色,摇了摇头。

“是吗。如果这是我的孩子,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几十年后也可以,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不是你的,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忘记曾经爱过你,但请你不要
怀疑到这孩子身上。这样会搅扰孩子的。”

“是吗。”江口没有硬要看看孩子的脸,却一直目送着这女人的背影,女
人走了一段路,曾一度回过头来。她知道江口还在目送她,就加快脚步匆匆
离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见面。

江口后来听说,十多年前,这女人就已辞世。六十七岁的江口,亲戚
挚友作古的也为数不少,然而惟独这姑娘的回忆最鲜明。婴儿的白帽子和姑
娘秘密地方的美,以及她那乳首四周渗出来的血搅和在一起,至今还记忆犹
新。这种美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口之外,恐怕就没
有别人知道了。江口老人心想,自己距死亡已不遥远,自己将完全从这个世
界上消失。那姑娘虽然很腼腆,但还是坦诚地让江口看了。也许这是姑娘的
性格,不过姑娘肯定不会知道自己那地方的美。因为姑娘看不见。

江口和这姑娘到达京都后,一大早就漫步在竹林道上。竹叶在晨光的
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亮光,随风摇曳。上了年纪,回想起来,直觉得那竹
叶又薄又软,简直就是银叶,连竹竿也像是银做的。竹林一侧的田埂上,开
着大蓟和鸭跖草花。从季节上说,似乎不合时宜,但是这样一条路却浮现了
出来。过了竹林道,沿着清溪溯上走去,只见一道瀑布滔滔地倾泻下来,在
日光的照耀下,溅起金光闪闪的水花。水花中站着一个裸体姑娘。虽然实际
上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情况竟留在江口老人的记忆
里。上了年纪之后,有时看到京都附近小山上一片优美的赤松树干,就会唤
回对这个姑娘的记忆。但是很少像今夜回忆得那样清晰。

难道这是由于受到熟睡姑娘的青春所诱惑吗?


江口老人睁大光亮的眼睛,毫无睡意。除了回忆眺望淡淡彩虹的姑娘
以外,他不想再回忆别的女人。也不想抚摩或露骨地看遍熟睡着的姑娘。他
俯卧着,又把放在枕头下面的纸包打开。这家女人说是安眠药,但究竟是什
么药呢?与让这姑娘吃的药是不是一样的呢?江口有点踌躇,只拿了一片放
进嘴里,然后喝了许多水。他惯于睡觉前喝点酒,大概是平素没有服用过安
眠药,吃下去很快就进入梦乡。老人做了梦。梦见被一个女人紧紧地抱住。
这个女人有四条腿,她用这四条腿缠绕着他。另外还有胳膊。江口朦胧地睁
开眼,觉得四条腿好不奇怪,但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比两条腿对自己的
诱惑力更强。他精神恍惚,心想:吃这药就是让你做这种梦的吧。这时,姑
娘背朝着他翻了一个身,她的腰部顶着他。江口觉得比腰部更重要的是她的
头转向了另一边,似乎怪可怜的。他在似睡非睡的甜美中,把手指伸到姑娘
披散的长发里,为她梳理似的,又进入了梦境。

第二次做的梦,是个实在令人讨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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