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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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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还要卖?”季泽道,“当初造它的时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
装置都是自己心爱的,当然不愿意脱手。
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地皮值钱了,前年把它翻造了虚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
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实在嫌麻烦,索性打算卖了它,图个清静。”七巧暗地里说道:“口气
好大!
我是知道你的底细的,你在我跟前充什么阔大爷!”
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去道:“三妹妹
好么?腰子病近来发过没有?”
季泽笑道:“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她的面了。”七巧道:“这是什么话?你们吵了嘴么?
”季泽笑道:“这些时我们倒也没吵过嘴。不得已在一起说两句话,也是难得的,也没那闲
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这样?我就不相信!”季泽两肘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
着十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声。七巧笑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
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仿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
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季泽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
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
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七巧道:“我非打
你不可!”
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儿,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
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
来。季泽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罢!
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痒着,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
季泽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长长地
叹了口气。七巧啃着扇子柄,斜瞟着他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受了暑吗?”季泽道:“你
哪里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
什么我拼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七巧不知不觉有些胆寒
,走得远远的,倚在炉台上,脸色慢慢地变了。季泽跟了过来。七巧垂着头,肘弯撑在炉台
上,手里擎着团扇,扇子上的杏黄穗子顺着她的额角拖下来。季泽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
:
“二嫂!七巧!”
七巧背过脸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泽便也走开了,道:“不错。你怎
么能够相信我?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
那么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
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
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我是个男
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磨擦着
。季泽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信了又怎样?横竖我们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也是白说
。我只求你原谅我这一片心。我为你吃了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
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
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
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
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
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
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
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
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
?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
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门外瞧了一瞧,轻轻惊叫道:“有人!”便三脚两步
赶出门去,到下房里吩咐潘妈替三爷弄点心去,快些端了来,顺便带把芭蕉扇进来替三爷打
扇。七巧回到屋里来,故意皱着眉道:“真可恶,老妈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见了我抹过头
去就跑,被我赶上去喝住了。若是关上了门说两句话,指不定造出什么谣言来呢!饶是独门
独户住了,还没个清净。”潘妈送了点心与酸梅汤进来,七巧亲自拿筷子替季泽拣掉了蜜层
糕上的玫瑰与青梅,道:“我记得你是不爱吃红绿丝的。”有人在跟前,季泽不便说什么,
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没话找话说似的,问道:“你卖房子,接洽得怎样了?”季泽一面吃,
一面答道:“有人出八万五,我还没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
“地段倒是好的。”季泽道:“谁都不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
七巧又问了些详细情形,便道:“可惜我手头没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季泽
道:“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们乡下你那些田,早早脱手的好。自从改了民国,
接二连三的打伏,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
头蛇一层一层勒'鯛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进帐轮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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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恕!*
七巧道:“急切间你叫我卖给谁去?”季泽顿了一顿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
”七巧耸了耸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党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季泽把咬开
的饺子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闲闲说出两个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认真仔细盘问他起来,他
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他是筹之已熟的。
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
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
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
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
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妈
下死劲抱住了。潘妈叫唤起来,祥云等人都奔了来,七手八脚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
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
——她在这儿丢人出丑。
季泽脱下了他那湿濡的白香云纱长衫,潘妈绞了手巾来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
夹在手臂上,竟自扬长出门去了,临行的时候向祥云道:“等白哥儿下了学,叫他替他母亲
请个医生来看看。”祥云吓糊涂了,连声答应着,被七巧兜脸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
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
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
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
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
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
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
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
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
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
是淌着眼泪。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
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
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
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
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来探望了她两次,住不上十来天,末了永远是给她絮叨
得站不住脚,然而临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少给他们东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来找事,耽搁在她
家里。那春熹虽是个浑头浑脑的年轻人,却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年
纪到了十三四岁,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岁的光景。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
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
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这一天午饭后,七巧还没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俩掷
骰子,长安把压岁钱输光了,还不肯歇手。长白把桌上的铜板一掳,笑道:“不跟你来了。
”长安道:“我们用糖莲子来赌。”春熹道:“糖莲子揣在口袋里,看脏了衣服。”长安道
:“用瓜子也好,柜顶上就有一罐。”便搬过一张茶几来,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
道:“安姐儿你可别摔跤,回头我担不了这干系!”正说着,只见长安猛可里向后一仰,若
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个倒栽葱。长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哝哝骂着,也撑不住要笑
,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将她抱下地来,忽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里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
站在门口,不觉一怔,连忙放下了长安,回身道:“姑妈起来了。”七巧汹汹奔了过来,将
长安向自己身后一推,长安立脚不稳,跌了一跤。
七巧只顾将身子挡住了她,向春熹厉声道:“我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茶六饭款
待你这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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