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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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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去掏 大粪,就算我乐意,我爸爸也丢不起这个人。
总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谋断绝了我的农药厂之路。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场灾难。
我讨厌农药厂,因为它经常爆炸,还放出二氧化硫气体。如果你不想闻那种 臭鸡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后停产。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须永远 忍受臭鸡蛋的味道。这他妈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它代表着人生的终极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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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农药厂,而是糖精厂,糖精是一种挺可爱的
东西,小时候做爆米花都得加点糖精。农药就不那么可爱了,吃下去会死掉,偷 回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问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说,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专业名词来说,叫做食品添加 剂,除了爆米花之外,还能掺进蛋糕、糖果、冰激凌里面去,用途非常广泛。糖 精厂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饿死一半工人了。后来他又说:
“你知道这些没什么用,你又不是搞产品开发的,老老实实做学徒吧。”我听了 觉得很沮丧,并不是因为做学徒,而是因为糖精,做一个生产糖精的工人真是太 不浪漫了,一点没有神秘感,对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着堂哥出去, 看那拨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自己是跑码头的,非 常威风。我呢?难道我的未来就是对女孩子说“我是造糖精的”?
我对我爸爸说:“我不想去糖精厂。没劲。”
“那你想干什么?”
“我还是想做营业员。”
“营业员很有劲?”
“也没劲。”
“瞧你那点出息。” 我爸爸让我脑子放清楚点,工厂不是劳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绩的。照我的
成绩,无论做学徒还是做营业员都没可能,就这张破破烂烂的招工表,还是他用 一条中华烟换来的。我爸爸还说,营业员一辈子都得站着上班,工人干活干累了 可以找个地方坐着,或者蹲着,或者躺着,这就是工人的优越性。
其实我爸爸没明白我的意思。营业员虽然没劲,但还能站在柜台后面张望, 那些形形色色的顾客,总比每天对着一堆机器强。我从小有个毛病,爱斜着眼睛 看人,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着眼睛看机器就会像个十三点。
当时我姑妈在人民商场做会计,确实曾想把我安插进去,结果人民商场传来 消息:这两年商品多得卖不出去,顾客除了消费以外,还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 年人民商场招的毕业生全是美女。我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一个理想破灭了,这个理 想是去做营业员。顾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没办法。
九二年的时候,我因为想读那个免费的化工职大,最终到糖精厂去做学徒。 当时,我的高中同学们已经散落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他们有的是去肥皂厂.有的 是去火柴厂,有的是去百货店。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工作全都属于 体力劳动,消耗的不是脑细胞,而是卡路里。
进厂之前,我爸爸向我详细介绍了化工厂的丁种问题。 他说,别以为进厂做学徒的待遇是一样的,化工厂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个好
工种,这得托人,送香烟,送礼券。我问他什么是好工种。他说,在化工厂里, 生产车间的操作工就是坏工种。这些人必须倒二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个生 物钟完全颠倒的神经病一样过日子。这是坏工种,当然还有更坏的,比如搬运工 和清洁工,但我既然有一张高中文凭,国家就不至于这么浪费人才,让我去搬砖 头刷厕所。
与此相对的是好工种,比如维修电工、维修钳工、维修管工、厂警、值班电 工、泵房管理员之类。这些人,通常都是上白班的,平时或搞维修,或搞巡逻, 或坐在那里发呆,没有产量指标,没有严格的交接班,这就是工人之中的贵族。 我爸爸说,一个好工种很重要。比如钳工吧,平时除了修修厂里的水泵,下 班还能在街口摆个自行车摊,替人修车打气,把一天的饭钱挣回来;再比如电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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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管工,可以顺便做做装修,时不时赚点外快。这些都是技术工种,简称技工。
我爸爸分析说,万一去不了化丁职大,做个技工也不错啊,一个八级钳工的 待遇相当于高级工程师,或者是副教授。
我问他:“怎么样才能成为八级钳工?” 他说:“至少得干三十年吧,什么机器都会修,还要懂英语。” 我说:“爸爸,还是换一个吧,做电_丁呢?八级电工?” 我爸爸想了想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八级电工。” 我听了这话,就再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工种问题了。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台风裹挟着稀疏的雨点经过戴城,
被打落的梧桐树叶软塌塌的贴在路面上。我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绕过城东的 公路,拐进一条沿河的石子路,来到糖精厂。街上阒无人迹,全世界像是只有我 一个人在赶路,风声窜进我耳中,然后听见轰轰的巨啸,把风声盖过了,那是糖 精厂的锅炉房在放蒸汽。我看见两扇铁丝编成的大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供自行 车出入。水泥柱子上挂着一块惨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体字:戴城糖精厂。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懵头懵脑的。通常来说。越重要的时刻越容易 犯傻,日后回想起来,就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九二年的时候,我懵头懵脑站在厂门口,恍如梦中,那个如今已死掉的门房 盯着我看。我辞职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厂门口咳出了一摊血,被送到医院之后 就再也没回来。九二年的时候他还健在,他叼着香烟问我:“学生意的?”我不 知道什么是“学生意”,他告诉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学徒就是“学生意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学生意?”门房说,他站了三十年的岗,要是这点眼力都 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当时想,你一个看了三十年大门的糟老头,可不就 是白活了吗?
我问门房老头,哪里是劳资科,我得去劳资科报到。老头指着一幢办公楼, 那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花坛,种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桠毕露,好像吃了一 半的红烧鱼。老头说,三楼就是。
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走上三楼,楼道里非常暗,贴着些标语。劳资科静悄 悄的,只有一个女科员坐在那里。她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说:“你是学徒 T 吧?进来填资料。”我走进去,发现她是一个噘着嘴的小姑娘。长得还算端正, 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为何一直要噘嘴,后来发现她天生长成这样, 这就比较可爱了。小噘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路小路,马路 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报名表里把我找了出来,说:“耶?你这个名字 好玩的,路小路。”我说:“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报名表,小噘嘴严肃地说:“路小路,去隔壁会议室做 安全培训。”
我说:“安全培训是什么东西?” 小噘嘴说:“就是给你上安全教育课。在化工厂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说:“懂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十来个人,后来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学徒。我在这
群人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高中同学,是我们的化学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进化工厂, 似乎天经地义。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乱成鸡窝 状,戴着一副瓶底眼镜,自称是安全科的干部。
关于安全教育没什么可多说的。我进厂之前,我爸爸给我做了些简单的安全 教育,比如生产区禁止吸烟,不要随便在管道下面走,听见爆炸声就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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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触电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让我顶风跑,唠叨
了上百遍,农药厂爆炸那次还实战演习了一回。 安全科干部讲的知识,和我爸爸差不多,尽是些条例,这个不许那个不许,
我听得昏昏欲睡。后来他说,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安全教育展览室。我跟着十几 个学徒工稀里哗啦站起来,一起走到四楼,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房间,他把电灯开 关一拉,眼前的场面让我睡意顿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讲话。
这个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状或半熟状的人体,有烧死的, 有摔死的,有电死的,还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剥了皮的腿,被硫酸浇得像红烧肉 丸子一样的脸。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个酷刑博览会。更有趣的是,其中一 张照片上什么都没有。我问安全科干部:“这是怎么回事?”
他严肃地说:“这是被炸死的人。”
“人呢?”
“炸没了。”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不出它有什么教育意义,由于画面上只有一堆废砖乱瓦,
因此也不具备任何想象的可能。 安全科干部看了看我,说:“你好像很喜欢看这个?” 我说:“还好。像那个什么,抽象画。” 安全科干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
哪种死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结巴,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 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痛苦。碎片是没有痛苦可言的。 被电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 380 伏工业用电,人触电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 只是甩不掉那电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流 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 弓起身体,脑袋可以从裤裆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更痛 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种疼痛会永远留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残 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听了这些,身上也起了一层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说:“其实,只要按规章 制度操作,就不会出什么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违章操作。”我们一 直听到这里,才算听到了一点教育意义。但他后来又说:“不过也难说,城门失 火,殃及池鱼。有些人违章操作,自己没死,倒把别人给炸死了。”
这次安全教育对我意义重大,后来我去做学徒工,师傅说我缩手缩脚,一副 怕累怕死的腔调。我把这个展厅的故事对师傅们说了,师傅们嘲笑我说,理他干 什么,那安全科的家伙是个变态,绰号叫“倒 B”。我问他们什么是“倒 B”,他 们说,倒 B 就是很混蛋很没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这么混下去。就会赢得“小倒 B”的绰号。我听了,只能强迫自己把展厅的事情忘记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 事成为我严重的心理阴影,直到我看见真的死人、真的断手断脚,才渐渐变得像 师傅们一样无畏。
我当时还问倒 B,展览室里的照片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不知道是哪个上 级部门编的,派发到各个工矿企业,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倒 B 无疑很会用 成语,而且都是八个字的成语)。我不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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