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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童玉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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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奔去找万林强,他正急得团团转。一听郑闯下河套放榆木,他就咬牙切齿地说:〃他想找死!……知道他在哪儿下的公路吗?走,你带路!〃

  第9节:梦醒(9)

  我的腿已经发软了,他像催慢马一样催,只差没抽我鞭子。好容易赶到郑闯拐下公路的地方,那是块平整的腹地,被雪银装素裹。那儿留着一行新近踩出的脚印,又大又歪,直伸前方。
  〃像个兽印,猿类走兽。〃他端详着,〃你能断定这是郑闯踩出的?〃
  〃是他的棉鞋印!〃
  〃那好吧,你可以回连了。〃
  〃不!〃
  〃不什么不?〃他严厉地说,〃我没带枪,这一带常有饿熊出没,你愿意同归于尽?〃
  〃我愿意。〃我忽然无畏起来,什么都敢,什么都愿意,并在那一刻起在心里树起英雄主义纪念碑,至今未倒塌,因而至今仍肯为所爱的人去死,去牺牲。
  〃你疯了!〃
  他顾自前去,像个山兽那么伶俐。我企图追他,可一下公路我就绝望了。
  莽莽雪原,积雪没膝,一脚踩下去,整个脚踝都是陷进去的感觉,仿佛嵌进干燥的塑料模型,利用胯部腰部的力量才可能拔出脚重新迈前一步。越走积雪越深,人笨拙得像种在雪中的圆萝卜,只剩下上身显露在外。
  雪光灿烂如镜,折射出一道道炫目的蓝光,虚虚实实地闪耀在前,如仙境一般。循着脚印我走到一个雪谷,脚下的雪似乎潮润起来,浮面结着白鳞似的雪衣,脆脆的,一碰就碎。前后左右除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就不再有人迹,四处静得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沉默中耗尽了。
  我累,我饿,我快倒下了。这儿真像个偌大的墓场,再多的生命它都接纳!我拼死拼活地叫道:〃郑闯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山谷像张大嘴,吐出些零碎的声音的骨渣:
  〃郑在哪〃
  我每喊一句它就学一遍,我喊得怒气冲冲它照旧学得逼真。眼前有个火星在跳,六个角,忽隐忽现,定定神再找却找不见。满眼是昏昏沉沉的白雪,我狠狠地嚼着吞着,一团一团地掬起来塞在嘴里,咽完一团就喊一声:
  〃郑闯你在哪里?〃
  〃郑在哪〃
  终于,余音结束后,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答话:〃快过来帮忙!〃
  是郑闯在呼救?长时间的焦灼和不闻人声,我几乎不信任自己的听觉。
  〃郑闯,郑闯,是你叫我吗?〃
  〃少啰嗦。〃前面那人恶狠狠地叫,〃快过来,我是万林强!〃
  我几乎忘掉了这家伙!我愤怒那个丛林大盗般的喊声,就是这个外人在喊而不是郑闯的声音。待我走近,忽见一棵老榆树斜在另一棵树身上,一截光秃发亮的新枝墩旁半跪着万林强,他背朝着我,棉衣铺在地上。那株截断的树尾部就支在那儿。
  〃快来!快!〃他转过身来。
  我首先看到雪地上殷红的血,暗红色的一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郑闯的血,不需要任何凭借。棉衣其实是铺盖在郑闯身上,他还活着,有鼻息,只是右腿被榆树断截面卡在下面,血正是从那里渗出,惨烈地构成触目惊心的图景。
  〃快救他!把他从树下拉出来!〃我扑过去,环抱住郑闯的肩,把他往身边拉。我觉得自己疯狂得如母狼,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亢奋昂扬,忍不住要错乱要眩晕。
  万林强掰我的肩,提起来,待我清醒时已倒在雪地里,只记得倒地前转了个漂亮的弧形。他怒目圆睁,背着渗着机油的红油锯,那油稠稠的,渗得缓慢。
  〃我去把榆树放倒。喏,这儿有两根小干,你要用力撬住,顶住那个断截面!〃他威严地说,〃再乱动他会死的。〃
  他去锯那棵被老榆树倚着的树,金黄色的锯末泻下来。我用双肩撬那两根支干,肩部沉重得令我心满意足,充满当救星的充实。
  巨大笨重的树屁股轻轻颤了颤。枝干愣愣地惨叫起来,几声巨响,两棵树地动山摇,许多断枝扑簌簌如短箭刺向青天白日。那个榆树尾蹦起丈余高,沉重地在几步开外处砸出个崭新的雪坑。
  郑闯的伤腿变形了,膝盖那儿碾碎了,白白的碎骨显露在外,像鱼脑化石一般。棉裤腿上结着厚厚的痂,全是洞洞,翻出惨白的棉絮中夹着透明的筋腱。
  〃郑闯!郑闯!〃我喊着。
  〃大声点!老是昏迷不醒他会冻死的!〃

  第10节:梦醒(10)

  〃郑闯!醒醒!郑闯!〃
  万林强撕下棉衣里子,裹扎郑闯的伤腿。这时,男孩动了动,徐徐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勾起我遥远得不可知的记忆,那个混沌的幼年时的初次见面,我们都被父母怀抱着,在幽长的弄堂中擦肩而过。父母们一无所获,我却在刹那间相识了那个眼神。
  〃郑闯,是我!〃我把他僵冷的手放在手里脸上暖着,它们像可怜的硬甲虫。
  他眼光涣散而又疲惫,眼窝深陷下去,塌着,后脑勺也破了一块,翻出一条长长的薄薄的头皮,已风干,牛皮纸般随风点动。一道深红色口子像丝线嵌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他已经破相了,残疾了,伤痕累累,从此需要个无比忠心的妻子,代他去蹦蹦跳跳,去料理一切。
  他抿抿嘴,干涸地吐出点声音:〃我冷……救救我。〃
  我啜泣起来,一把扯下头巾扎他的脸和耳朵,泪眼模糊中他成了个弱小的孩子。我俯身亲他血迹斑斑的唇,吮吸它,把温暖和怜爱传递给他:〃我会的,我能够救你,能够的。〃
  〃我不想……死!〃他虚弱地闭上眼,〃我冷!〃
  我脱下大衣,覆盖他,见他仍在战栗,就开始解棉衣扣。万林强正单腿跪地捆扎一副背架,见状冷气袭人地说:〃理智点!小姐!这里至少有零下三十度。我只能背动一个,千万别再给我累赘。〃
  〃我能挺住!〃
  〃你是棵青松!〃他气得七窍生烟,〃按我说的做,少废话!〃
  〃可是你不能阻止我救他!〃
  〃知道了。〃他尖刻地把我脱下的棉衣扔在我脸上,〃穿上!我们不需要菩萨。〃
  我激越万分地挥着棉衣:〃我是他未婚妻!我在为他尽力。〃
  他俯身抱起郑闯,侧过脸,足足正视了我五秒钟,像在辨认一个瞬间长大的黄毛丫头。〃谢谢伟大的未婚妻,你给了我一则大新闻。〃他毫无表情地说。
  是春天了,潮润润的春雨从窗外飘洒进来,一颗一颗斜斜地滴在我腮上。我睁开眼,蒙眬中倪娜挂着泪凝望我的脸。我歉意地拉过她温厚的手枕在脸下,曾有过的埋怨气恼倏地断裂。她大我两岁,沉稳贤淑,坦荡磊落,我无意中把她视作向导,精神上的小母亲。那种深深的依恋造成过隔阂,阻隔我们平等相处,然而受挫的感情却经久不衰。
  〃你终于醒过来了。〃她说。
  我昏沉了几小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风声也是半夜的那种抽紧尖啸的刮法。我恍惚记起荒原上的一幕,似梦非梦,缭绕眼前。
  〃郑闯!〃我努力支撑着要坐起。
  倪娜按住我:〃别动,你输血输多了,昏倒在输血床上……〃
  〃这里是区医院?〃我伤心地抬起脸,〃那么这不是噩梦,全是真的!〃
  我按照万林强的吩咐率先跌跌撞撞地朝公路方向奔。脚踝伤了筋,向两旁趴滑,必须像飞机那么大张双臂求得平衡。记不清栽倒几回,在雪原上印出无数人形雪影。好容易爬上公路,结实地倒在路堤上,全身的筋腱都涣散。走长了雪路居然觉得走平道如此生疏别扭。我相信人非凡的适应能力,狼孩便是明证,以狼为伍便会人气散却。我记得万林强让我去连部求援,但就在此时,迎面驶来一辆运材车。
  我记起我们三人搭上这车直驶区医院,郑闯头枕着我的肩胛不停地颠动着。他活着但一言不发,皱着眉,满肚苦水似的。我怕他说话,因为只要不说临终遗言那就说明他没有死的预感。终于,车到了医院。刹车时,他睁开了眼,慌慌张张地寻找着。
  〃郑闯,〃我弯下身去看他,〃你有救了。〃
  他温存地笑了笑,快得如流星划过。那笑微妙得罕见,像一双手在尘封的灵魂上倏地抹出一道印痕。.
  手术室里不断传出这样的消息:要输血,要大量的A型血。血库里存血有限,卡车已踅回连队求援兵。护士像白蝴蝶那样一趟趟扑出来问:〃人来了吗?要快,等着急用!〃
  感谢母亲授予我A型血,能让我把跟乳汁同样贵重的血液献给那个男孩。我的静脉很细,护士找了半天,戳了四五针空眼。
  〃输出多少?〃她一针眼戳准了,回出点茄色的血液,〃你是不是患有贫血症?〃

  第11节:梦醒(11)

  〃尽量多抽好了。〃我看她把针筒看了又看。
  我平躺着,感觉背部聚集着无数小褶皱,那些内衣全是盐津津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雪水。后来的几年中一到冬天我就嗅得出这混淆的气息,它已成冬季的附属礼物。
  针头吮吸着,手腕那儿微微发肿,有一种惬意的宣泄感,四周宁静的白幔徐徐飘动,像银缎的挽联。血在舒缓地流动,我感觉自己亲切地漫出去,轻若枫叶。那是条茄色的河,开阔平缓,我便跟着波流越飘越远,远得仿佛再也回不来了……
  护士白乎乎地飘来,我连忙问道:〃护士,接着抽血吗?〃
  〃不需要了。〃她坚决地转开脸去,把器械颠来倒去也弄得哐哐响,〃回去后你要多喝红糖水。〃
  〃手术成功吗?〃我怔怔地问,〃是不是锯掉了小腿?我知道他伤势太重了。〃
  倪娜摇摇头,瞳仁定定地停在我脸上:〃让我告诉你,小姑娘。他失血太多,头颅里还有内伤,腿伤又重……〃
  〃到底怎么了?〃
  〃他死了!〃
  〃啊!〃
  倪娜伸出手来扶我,但我推开了她,稳稳地坐得像座山。我忽然讨厌起寻死觅活的悲伤。一切已推到了尽头,丝毫不容弥补,因而悲怆也显得虚伪轻飘,变成用手亲自挖掘折磨自己的病窖。我的心松弛下来,变得悲凉凄婉,那像个黄褐色斑点,有了它就老了,不再青春年少,不再有单纯的微笑。
  当夜倪娜陪我去了停尸间,那是间阴冷的平房,亮着一盏灯,是我喜欢的蜡黄色。郑闯独自躺在一块木板上,脸被蒙着白布,那条坏腿筋筋连连地吊连着,下面垫着耀眼的厚纱布。他的手是嫩红色的,手指抠着。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它们还像鳊鱼那样湿漉漉的。
  倪娜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轻轻地从背后绕过来搂住我的肩,头也趁势抵在那儿:〃走吧,小姑娘,要节哀。〃
  〃你先走,我想单独跟他道别。〃
  她无力地松开手,哀哀地舒口气:〃你快一点,我在门外等你。〃
  门一开一合,那盏孤灯便晃动起来。我没有怕的感觉,仿佛他不过是在这儿酣睡片刻,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会如此脆弱,说死就突然死得彻彻底底。
  我掀开那块蒙脸的布,他的头部有个大洞,塞着脱脂纱布,看上去像只圆瓶上的新塞子;他的头发蓬乱,脸有些发青;他的眼我是永远见不到了,它们紧紧闭着,不肯给人最后的记忆;他的脸十分安详,像个刚出生的男婴。
  外面徘徊着脚步声,我知道该走了,否则就太迟了。当我的目光触到那一双歪斜的棉鞋时,只感觉周身寒彻,爬满无数的悲情,而真正的悲哀正是那样不动声色地袭击人,摧毁人。
  郑闯的尸体运回连队,孤单地躺在仓库内。当地盛行土葬,木匠也已打好个厚重的棺材,半人多高,里外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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