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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童玉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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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跑出会计室。吴国平跨上一步,递过豆腐粉,动作果断得如掐断某种瓜葛,不容任何人推却。
  〃你就管好自己吧!〃吴国平对她妹妹说。
  吴国斌狠狠地转过脸来,发出个含混的鼻音,一把夺过我的方包,泄愤般的狠塞一阵。她的眼睑上有根神经跳了跳,像条细虫腿踢了踢脚。天一侧那发红的朝霞映照她半边脸,一半艳丽,另一半苍白如纸。
  那两包豆腐粉就永久地装在那个方包里,没人再让它们重见天日,直到它们跟着帐篷一道付之一炬。那熊熊的烈焰中,我违背常情地惦念起它们,它们也许颗粒松软,也许绿毛遍布。在它们被装入方包的那天起,方包就注定是它们的骨灰盒。
  那个早晨,太阳出得过早,总让人不相信会长久。老枪果然已拦下两辆头班运材车,正向司机敬烟。
  〃我们四个得分两个驾驶室坐。〃老枪招呼我,〃来,你过来。〃
  从驾驶室门关上那刻起,老枪就局促起来,拼命往车窗靠。我问他,他说:〃别挤痛你。〃
  〃怎么会呢?〃我笑笑,〃你力大无比?〃
  〃你像个瓷娃娃,我像个大笨熊……〃
  车向前驶,一路上坡,道路不平,司机不住地骂娘。老枪的头在车窗上一碰一碰敲出节奏,一面唱起来:插队的人归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多宽敞,灯光刺眼睛。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悲伤,我的上海哟……

  第20节:梦醒(20)

  他唱忧伤的歌也像刮大风似的,能吹走迷雾见艳阳,那是老枪本色。跟他在一块令人愉悦、松弛,像泡在温热的水中。
  〃喂,〃他用肩轻碰我,〃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快乐。〃
  〃告诉我结论。〃
  我摇摇头:〃没想出来。〃
  〃你故意为难我!〃他搓搓手,固执地说,〃是我鲁莽。你们女孩就是景德镇的瓷器,碰不得,以前别人说说我还听不进去!〃
  〃老枪,我不懂你的话。〃
  老枪挪了挪,一下子佝下腰,双肘撑在膝上,大手干抹着脸面:〃就当我没说。〃他像矮下去半截,闷了半天。
  山峦群林纷纷退后,车过峡口,前面道路堵塞。下车去看,那喉咙般的峡口让几块巨大尖利的岩石挡住,呈齿状;抬头上望,只见上面突兀着的石山上,留着两个巨大的新缺口。
  〃好险!〃司机说,〃要是它们砸在车顶上,我们就全成肉饼了。〃
  老枪忽而沉闷地叹息道:〃我这样的单身汉不怕死,无牵无挂!〃
  〃老枪!〃我说,〃好人应该活得长久。〃
  〃你说我是好人?〃他眼里倏地一亮,粗大的五官洋溢着喜气,但他却硬要顺口来一句,〃别是给我一颗定心丸!〃
  后来司机进驾驶室消耗烟草,只剩下我们两个坐在拦路石上。远远地,后面的一辆运材车传过机器的啸音。我向后张望:〃她们快到了。〃
  老枪用脚尖碰碰我:〃喂,可以问个事吗?〃
  〃你好像很苦恼。〃
  〃别打岔!〃他霍地站起,脸朝山壁,〃我想知道,你干吗要为我操心呢?〃
  我僵住了,忽觉有口难辩,因为问话中已有了说也说不清的含义。老枪是个绝好的人,磊落坦荡。才一天的工夫,我们就相处得像中间无障碍的朋友。但是,爱情不会这样的,我爱过人,体会到爱情恰恰是一种对障碍的冲击,激情也由此得来。我不期望畅通无阻的爱情。
  〃老枪,我们做个好朋友。〃
  〃那是远远不够的!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缘!〃他说,〃不管你怎么推托、拒绝,到最后你会答应的,我敢肯定!〃
  钱小曼她们已近在咫尺,剥夺了我的解释机会。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伤他。可是这初次的犹豫已造成今后的一系列的犹豫。
  车到大树屯车站天已昏黄。老枪慷慨解囊,请我们在小饭铺吃饭。
  〃要些什么?〃掌柜的问。
  〃挑贵的上。〃老枪把一叠纸币放在桌子中央,〃尽这些钱用!〃
  他显得沮丧,然而他还竭力加剧它,用脚踹开多余的凳子,吼着嗓音催菜,或是抽出烟来狠狠地在桌面上顿,故意显出男人受挫后的放荡不羁。
  〃他妈的,快点上菜。〃他焦躁地站起身,一路向伙房嚷去,〃不知道火车快进站了没?〃
  钱小曼哭丧着脸说:〃车票钱还没着落呢!〃
  〃别逼我。〃吴国斌说,眼珠一转,〃你这个笨蛋!〃
  饭桌上,老枪仍是闷闷不乐。我心里想,与我无关,然而却十分忐忑不安。他的痛苦失态传导给我,止不住让我惆怅,让我若有所失。我看看天色,说不上是盼望天快黑还是盼望别黑得太快,整个心境纷乱一片。
  吴国斌出其不意地说:〃钱小曼,你先上车站买票。〃
  〃哪来的钱?〃
  吴国斌用嘴努努桌上的钱:〃笨蛋,这不是现成的?哈哈,你怕成那样!你们看我的。〃
  老枪走来,她大声嚷道:〃喂,你们怕挤,难道就该我去买车票?来时就是我去买了,你们不去,咱们就在这里坐一夜!〃
  〃别吵了,〃老枪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老枪竟买了四张票,随我们一路到了呼河林场。这后来成了一场悲剧的导火线,然而遭人唾骂的他其实是无辜的。
  〃我看看老同学去。〃老枪对她们两个说,他没看我。但我知道他要补好破碎的自尊,他不愿在一个小女孩眼里成为失败者。
  老枪吃住都在万林强那儿,但他不停地借故敲女宿舍的门。
  〃借个茶缸。〃他大大地堵在门那儿。
  〃昨天借去你就没还来!〃
  〃欸!〃他扭头就走。
  十分钟后,他又来了,这次是来还茶缸。他忽然变成个沉默的人、一个谨小慎微的男生,站在门口,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吴国斌上去拉他,亲亲呢呢,嘻嘻哈哈,卷毛头在场时,她更做作。

  第21节:梦醒(21)

  〃老枪,你干脆调来吧!〃她说,〃我就需要个真正的男子汉做靠山。〃
  〃好啦,别拿我开心啦!〃
  〃死老枪!〃她娇嗔道,用拳头擂老枪,〃我要是假心假意,就让我死掉,不是吹,这个连里没人比得过你的魄力!卷毛头……你怎么走了?〃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卷毛头灰着脸,拂袖而去,连着几日,脸上苦涩不退。
  当时我正给美妹写信。那个多情女子也遭到厄运的黑手打击。我忽而愤怒起来:小多疯了,沉浸在宣泄的自由中,软弱使他脱离痛苦,却要如花似玉的美妹来为这个人悲痛欲狂,终日以泪洗面!这太不公平!
  我把那封信的称呼改动了,把拯救小多的恳求寄予他的父母。另外,给美妹寄去封简信,通篇只有九个字:安排好你自己的生活。
  那几个字落笔生根,一个个饱满凸出。我忽然觉得安排是人为的主动,拖延就如拱手让出主动。我叫了声老枪,他刷一下回过脸。他有着宽阔的嘴,挺拔的鼻梁,毛孔粗糙,那是个能经受苦难的男人。
  〃你回大树屯吧!〃
  〃你真心希望我走?〃
  再拖延就成了种罪过。我点点头。
  〃走!〃他压低嗓音,〃我在公路边等你。〃
  〃我不去。〃我忽然怕得要命。
  〃不去我就在那儿站一辈子!〃
  暮春的风显得情意绵绵,脸和脖子被拂得痒丝丝的。公路上已开始收潮,踩上去富有弹性。默默地走了一程,他突然开口道:〃这是叫散步吗?我没散过步,小时候总是背着篓子捡破烂,十岁才上小学。到这儿几年,冬天总在山上拼命。记不起春夏天忙什么,总是急急匆匆,忙来忙去。〃
  我忽然被触动了,他并非快乐王子,人好心好,但活得毛里毛糙,缺少个好女孩给他温情和色彩。他跟我,同是孤独的人。
  〃老枪,你是个好心人,早晚会有个好女孩爱上你。〃我说着,不由得慌乱起来。我不爱他,但同情他;这两者让我既不能挨近他又不愿拒他于千里之外。他热烈奔放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两团烈焰。
  〃你就是那个好女孩。〃他站下,逼前一步,〃告诉我,给我指个方向。爱情不能勉强,可是,可是,我想过用武力抢走你,你别怕,别怕!〃
  他的手扳住我的肩,笨重地摇撼着,我觉得极度疲倦,极度安宁。他的臂膀稳健有力,还有那个肩,仿佛就是避风的港湾。何必再独自飘零呢?我的小船已快散了,经不得新风浪。而那个肩却是那么忠诚地迎接着我,我一阵心碎,慢慢地庄严地靠过去……啪!啪!
  两声枪响划破寂静,尖啸的尾音悠长浪漫,我跳开去,从他失望的眼神里,我知道一切还可以挽回。
  〃不,老枪,我们只是个……不,是场梦,那绝不可能是真的……〃
  〃别说了。〃他挥挥袖子,〃我立即下山。〃
  他是条好汉,走得义无反顾。以后我再没见过走路如此雄赳赳的男人。有时我会怅怅地想到他,担心自己抛弃的是一块金子,不过这只是一个飞逝的闪念而已。
  万林强扛着猎枪走得兴冲冲,手拎一只肥硕的乌鸡。鸡头倒悬,不断渗出黑血。他带着男人捕取到猎物的豪气:〃你在这儿!听见枪响了?〃
  当然听见,万事万物间都连着一线缘由,枪响并非偶然。倚着树我站了许久,人真叵测多变,往往会在非常的几秒钟内将命运作个大逆转,像个走在十字路口的过客,随时可能拐进一条新路。我对情感突然失却信任,女孩多脆弱,像一片茫然的树叶。
  那之后,形成了一个烦人的习惯,每作一次重大抉择前,我都会屏声敛气,等待突如其来的声响,等着它来挽救可能的迷失。可是,那声响不再神圣地显露。我不知是已经迷失了,还是从未迷失过。我懂得,谋求这个答案,需要一生漫长的时光。
  五月里,万林强送我一个小红伞蘑菇。他说刚接到老枪的信,那人解释了不辞而别的原因,并请求代向我表示歉意。
  〃或许,你该回他一句话。〃他淡淡地说。
  〃不必了。〃我说,〃不想再打搅他。〃

  第22节:梦醒(22)

  他给了我悠长深邃的一瞥,我隐约感觉那中间带着些异样的东西。
  (三)
  这年夏末出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就像一个来路不明的病灶久久埋藏着,某一天突然发作得奇形怪状。
  我收到美妹发自泰兴的一封绝命信,红字潦草,措辞悲怆得颠三倒四,时有断句,体现投江上吊前的失魂落魄。我大哭一场,往泰兴发了个电报,满满一纸疏导的电文。可心里却懂得这纯属枉然,人死易如灯灭。从她发信到电报到达,至少需要八夜,而死则只需要一瞬。
  自我俩别后,美妹先在家里做了一阵老妈子,后来不堪忍受养母大阿司匹林的冷嘲热讽,便写了〃不做暖房里的花朵〃之类的决心书送到知青办,但去林场的末班车已由我们这批乘跑了。百般无奈中,她去了老家泰兴插队落户。
  我珍藏着她寄自泰兴的几封信。先是写本家堂叔奸诈势利,只腾出间四面漏风的小棚子让她栖身;又写那个小村破旧肮脏,农活粗重,每日辛劳只得五个工分,约折人民币二角。过了一阵,她突然提到公社书记,说他要提升她当广播员,并许诺有上调机会优先送她。正当我庆幸她喜遇善人时,又收到她一信,把那书记称作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她说她怒斥了那老狗的卑鄙用心,于是,除了小多的爱情,在泰兴她是毫无思盼的。然而,后来小多疯了,她彻底成了个孤女子,在那番痛苦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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