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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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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的土黄色的海。

    他背后。女人洁白的手臂悄悄自帘缝里探出来,一枝白花的菟丝。犹犹疑疑,柔弱飘摇,缓缓地往他爬去。啊……什么都看不见,黄天土海里只有他的背影,如一方磐石,那般坚定。他在,能替她镇住漫天风沙,然而……

    手臂在风中停留一会,终于缩回。蓝布帘子放下来。

    燕云目视遥远天边,赶着车,一心直奔前路。他并不知道。

    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夜明一无所知。前些时像是没有目的的游荡,走走停停,随处住上几日不等。他有时会把她留在住处,独自出去办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事,也不像是计划周详,这一路更似心血来潮,想到哪儿便走到哪儿,然后顺手杀上几个人。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想象过的生涯。若在从前,不敢相信竟有人这样过活。

    而现在他不再随心行止。带着她,向着东北方向一径直插下去。车轮辘辘,晓行夜宿,起先所经之处人家稀少,他们常常就宿在道上,掖紧了车帘,里头铺有三层厚棉被,是临行他向掌柜买来的。狭窄的车厢里他紧挨着她,如同从前无数次地在许多旅栈里同房而宿,同被共枕,各不相扰。他总是背对着她。黑暗里夜明睁着眼睛,有荧荧珠光荡漾。是的,他们仍是陌生人。这经验如此怪诞,与一个始终陌路的男人夜夜睡在一起……但不久她便合上眼,安心地睡去。她已习惯他身上的气味,就像他习惯了她的夜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

    她想起初相遇,他冷然的言语。他对她的一切毫不关心,甚至不在乎她是否人类。他说,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然后他把她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他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夜明双手交叉扣于胸前,仰望着车顶。她也翻了个身,与他背对背,中间短不过一寸的距离。

    有时夜里醒来,他并不在身边。风声里得得蹄声响得疾,颠簸动荡,他睡不着,索性出去连夜赶着路。夜明掀开帘子看看,他总是回头,简短地告诉她没有事,叫她回去睡。

    他这样的赶路,可是为了什么重大原由?她相信一定有事,也许有仇家在找他,但她从不向他问起。只是跟着他走,海角天涯。虽然始终,他们不是彼此的任何人。

    他的背影在夜里越发高大。荒原上虽然遍野黄沙,到了夜间天空却是漆黑纯净,星群满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细看,原来不都是银白的,每一颗星都带有自己的颜色,或暗红,或揉蓝,或灰绿……极薄极淡,一层迷离光晕。需要长时间安静地注视,才能够分辨出来。这样清澈的黑暗教她想起海底,那些半透明的水母也是如此发着幻彩朦胧的光,似有如无,浮浮沉沉……在海里大半的生命都是这样随波逐浪,只跟着海流迁徙,一生无有定准。大海教会人接受安排。夜明看着星光遍洒于莽莽平野,似乎觉得车辕上这个一心奔前路的男人就是大海对她的又一次安排。大海叫她离开它,遇到他,他的前路就是她的路。她躺回车厢,准备接受这安排。说到底,又有谁能够作自己的主?

    那么,跟他去吧。不问祸福。

    她决定跟随燕云。但是她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虽然越往东走,沿途景色越渐温润起来,逐日远离黄土飞扬的陇西之地,空气也不再干燥得能在人脸上裂出口来。夜明捧着水囊贪婪地吞咽,自从这次横遭灾殃,她在陆地上已漂流了不少时日,像一条上岸的鱼,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日渐干枯,肌肤内里水分一天天流失,正在变成一具僵萎的尸。

    她在缓慢地死去。正午时分燕云歇下大车,掀开帘子,在强烈的日光里眯起眼睛,默默看着阴暗中女人熟睡的脸。似一朵白茶花,于盛放之后困倦地在合拢了。她一天比一天精神短少,总是恹恹睡着。燕云长久地望着她。

    此时他们已出陕西,过了晋、鲁,进入幽燕地界。这边更乱,时时遇到溃败的残兵与抢夺粮食的灾民,然而人烟到底比西北稠密些。燕云虽不敢离了大车,千方百计竟也弄了不少食物来,甚至还有肉。有一次不知自何处得来一盏燕窝,盛于描金薄胎细瓷小碗中,面上点缀几粒鲜红杞子,还漾着热气。他捧着这碗精致到造作的东西,神情极不自在。一生都不曾碰过这种既无聊又无用的食物,他与那些需*进补保持精力与容颜的公子小姐们全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但他唤醒夜明,把燕窝趁热递到她嘴边。

    可是她却只想喝水。她越来越瘦。燕云从井里打来的清甜的水对她没有用。全身的皮肤,每个毛孔都在干渴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对他透露真正能起她沉疴的药。她病体不胜,心里却清醒得很,只是连自己也不很明白,如何,便是不想告诉他她渴望着什么,为了什么,生命点滴地流逝。像中了毒的人,求不到解药。

    她推开燕云送到口边的鸡汤,转过头去。她只是不想对他说。

    
 

珠有泪 正文 第13章
章节字数:4339 更新时间:08…12…30 22:12
     日日夜夜,在车厢里昏睡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忽觉身上火灼般的温度降低了些。一股清凉像自九天之外抑或九泉之底神秘地潜入,无形的冰龙,周身环绕飞舞熨贴。那寒气丝绸般在全身滑落,轻轻褪下带去了难耐的燥疼。

    夜明睁开眼睛。听到骡子低叫一声,车身吱吱作响,晃了几下然后止步。闷热的黑暗中透进一线流光,湿风吹进来。难以言喻的疲倦像潮水涌上来,突然淹没了她。

    浓厚的水气。咸的,清涩的微腥,带着触摸新鲜伤口般的甘美,无数白银刀片,纤薄细小,遍体相割。仿佛所有的毛孔于一刹那间全部敞开,生命的汁液倒流进来。

    夜明觉得自己像个冰雪人儿一般,就这样哗地一下,碎裂了。变成晶莹的流体,融融泄泄。这一刻,她只想睡去,不再醒来。

    流光里浮现燕云的脸。他搴起车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海么?”

    夜明抬手挡住车外排山倒海涌进来的清晨。淡绿色晨光轻柔缥缈,于她却似当头倾碎琉璃宝殿,煌煌光华灿烂,劈头盖脸地扎来。她一扭身伏在角落,如同鬼魂,见不得天光。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颤声问。

    “过了幽州。快到渤海湾了。这里叫杨花镇,我才刚打听过,离海边还有十里。”他探身入内,两臂穿过她身子底下,轻轻横抱起来,一面简短地说,“我要出海办些事,你可愿意跟我去?”

    她由着他抱出车去,那些话听在耳里,倒像是梦魇住了,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周遭人走来走去,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再动不得一个手指头、说不得一句话。他已将她抱在手里,站在小镇一条背静的街上。这时分天刚蒙蒙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鸟儿扑喇喇拍翅,冲破湿寒空气飞去了。偶尔鸣叫一声,如梦如寐。

    ……是的,那是近海才有的空气。风里仿佛挟着半干的盐粒,掠过皮肤,留下终日微黏的潮气。

    像一缕返魂香过。夜明双手攀在他脖子上,转动着眼珠。里头,湛黑深处一点墨蓝的瞳人,渐渐恢复神采。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无言地望着男人,点了点头。一阵湿风吹过,长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

    此日。他将她救出熔岩火狱。

    “累不累?该进去歇歇了。”他看着前方,扬起手,鞭梢儿在空中虚虚一抖,爆出清脆声响。如雪地里枝条上轻坼第一朵梅花。

    她微笑着摇头。才不过半个时辰。自从来到这小镇,她的精神迅速健旺起来,简直像服了仙丹。她不肯再躺在里头,执意要和他同坐在车辕,让那咸湿的风畅快地通过她。燕云担心她久病未愈,难以支持,然而她一定要,攀着车辕,轻轻地向一边推他,叫他腾出个座儿来。燕云略带惊谔地望着拧起眉毛,似乎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一时她又转到前头,伸手拍拍那匹骡子的脑袋,认真地盯着它温顺的大眼睛仿佛头一遭看到它。从没见过她这样轻快的神态。这忧郁、隐忍、弱不禁风的妇人,怎么忽然间年轻了十岁,她的眉眼、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蒙蒙透露出橘色暖晕。像一座冰冷绝美石像,被仙人点化,她手牵裙袂从座子上走下来,一个旋身,活了,呼吸吹动着发丝……啊,她向他走过来……燕云侧过头,身边的女人瞳孔里闪烁着明亮湿润的光点。此刻,她与他同驾而驱,并肩而坐。春风鬓影,杨柳如丝。

    燕云尽量向边上挪挪,让她坐得舒服些。他甩起鞭子,劲风掠开迤俪缠绕到眼前的柳条。水气湿润之地,虽是塞北,万物生发得早。道旁高树,那枝条上叶尚未萌,却已隐约透露一点青意,千条万条,缭乱飞舞。人与车马,仿佛穿行于细细密密双络丝网。

    他们在道边一个饭铺停伫片刻。这镇子虽小,因偏安海隅,反而略略平靖一些。今日天气晴朗,镇上有人裹着棉袄,两手筒在袖管里,三三两两踱出来吃早点。老人要碗浆粥烂饭,就咸菜,眯起眼睛,缓慢而安闲地咀嚼着。

    燕云要了壶热茶与两个馒头。店家递过缺了口的粗碗。夜明此时虽吃不下什么,他命她多少喝一点茶挡挡寒气。

    夜明把手拢在碗上取暖,游目望去,见门外走来两人。年轻的女子荆钗布裙,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却是十分干净,神态亦端然安详。满头乌发一丝不苟齐整地梳挽好,青绢相裹。她低垂着眼帘款款走进铺子,向众人福了一福。身后跟着的老妇人取下背上一长条布囊。

    原来是卖唱的。夜明想着,只见老妇打开层层旧布,取出一张七弦琴。颜色黯淡陈旧,夜明不禁多看了两眼。音律之道她虽不通,不懂这琴是否什么焦尾断纹的稀世名器,但当年也曾听说,寻常流离于娼家酒楼的卖唱女子所弹多是琵琶,偶有银甲按筝者,已被视为风雅、幽娴、非同于一般庸脂俗粉的名花。这七弦古琴她却只在内室,隔帷听一位士大夫抚过一曲《流水》,于某次雅集之会……那是“他”的朋友。她还记得当时一曲既终,满室文人墨客,拈须称赏。难道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琴也可用来佐酒伴座、为民间的俚歌陪衬了吗?

    “各位客官,小女子漂泊到此,今日有缘,愿为众位献上一曲。如今春回,万物萌生,小女子便应景唱一支前朝旧谣《杨柳枝》,有辱清听,切莫见笑。”

    那女子寻一个空座,待老妇先将裹琴布在桌上铺好,这才横过琴来放于其上,又向众人行了一礼,文文静静地说道。却无人理会于她,寥寥几个食客,都埋头专心地吃着各自那份茶饭,把粥喝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皮也没抬一下。女子却似不以为意,顾自敛衣裙落坐,端端正正,轻抬手拨动琴弦。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唱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冬,歌声悠长宛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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