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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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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片。是叫“雨中俄亥俄”,还是叫“雾中俄亥俄”,我有点记不大清楚了。不
去管它是雨还是雾,反正有个“俄亥俄”。对(口伐)?反正那天的聚会,赏石是假,
为了把侬介绍给盛桥镇木堡港几位大好佬是真。再讲得仔细一点,把侬介绍给那几
位大好佬是假,想把侬介绍给我这位三叔谭宗三,才是侬那位姑妈那天挖空心思的
真正用意。宗三先生还没家室,侬呢,正巧刚刚离过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侬
姑妈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再称心也没有了。
许同梅站起来,踩着那嘎吱嘎吱作响的旧地板,在小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
继续说下去。那天聚会过后,我那位小叔子就把侬和侬的女儿请到他开的那家小旅
馆里去住了。这样住了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侬又突然搬回了牙科诊所。这里的
原因,真叫我们这些局外人搞不灵清。他待侬老好的。从来也没有吃过侬“豆腐”。
一天三顿饭,他都让饭师傅做好了送到侬房间里。还专门雇了个娘姨来帮侬带侬的
这位小千金。他不收侬房钱,不收侬饭钱。他专门派人到上海为侬女儿买玩具。有
一次侬女儿发高烧,他发电报,让我的男人谭雪俦专门派艘船来把侬女儿送到上海
看急诊。侬晓得这一个来回,要用掉谭家多少钞票?他心痛(口伐)?不。他一心只
想讨好侬。用多少钞票也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侬居然不领情,犟头倔脑地一定
要搬出来。的确叫我伲弄不灵清。侬搬走以后,他几次到诊所来请侬回去。后来他
看出侬的那位老板好像对侬也蛮有意思,他真像打翻了十八只醋坛,急得团团转,
一心只想买下这家诊所。那样就能把侬从那位老板手里“买”回来。但那位老板存
心跟他作对,不想把侬让给他。谈了几次,都没谈成这笔生意。是(口伐)?
三姨太许同兰在一旁轻轻叹着气笑道,黄小姐啊黄小姐,我看侬也不是漂亮得
来让人张不开眼睛的嘛。哪能会把一个男人迷到这个地步?侬到底有啥诀窍?讲讲
看么。
黄克莹脸红了红,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沉默,只是折身去替两位的茶碗里又续了
点开水,尔后略略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以便更能持久地去做出一副专心状和虔诚状,奉陪眼前这两位正“未有穷期”的阔
太太。
但没料想这两位突然收住了话头,不讲了;只是唏嘘着改用一种让黄克莹捉摸
不透的眼光,闪闪烁烁地盯着她,好像含着几分泪光。三姨太还移过身来,温情地
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但绝对是赞赏般地揉捏着,叫黄克莹好不是滋味,但又不便
立即抽出,让对方难堪。稍稍过了一会儿,见那两位还在烯嘘不已,她只得开口了:
两位太太到底有啥要紧事体,请赶快讲,那边诊所里还在等我去开门哩。
也谈不上啥要紧事体。我伲两个从小离开自己家,在别人眼皮底下过日子,蛮
能体会黄太太眼门前的这点甘苦。假使,黄太太愿意跟阿拉这位三叔相好下去,我
伲姐妹两愿意相帮。三姨太说道。
哎呀,这话从啥地方讲起啦?黄克莹立刻站起身满口否认。堂堂的谭家三叔,
是我这样的落魄女人高攀的?假使我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凭我箱子底下藏着的那
张中学文凭,凭我天生从娘肚皮里带来的那点灵秀(对不起,我有点不谦虚了),
也许我还会去做那样的梦、敲那样的门、跨那样的门槛。但我已经不是了。我有过
男人……我有了女儿……请两位太太不要拿我这种苦命女人寻开心。这样做既不开
心,也并不能证明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太太真有多少高明。老实讲,假使我黄克莹
贪你们谭家点啥,当初也就不会从宗三先生的那家小旅馆里搬出来了。不是我瞎吹,
当时只要我点一点头,我想要啥,都能从宗三先生那里要到。但我没有点头也没有
要。我这种女人虽然穷,但不卖身。不会、也不想让人家当白相棍(玩物)捏在手
里随便白相。黄克莹越说越激动。两只丰满白皙的小手在身前用力地扭结在一起,
而并不算十分圆阔的胸部却同时在激烈起伏。说到后来就说不下去了。尖小的牙齿
痛苦地咬住颜色暗淡的嘴唇,眼眶里即刻间便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这时,许同梅也激动起来。阿拉怎么会是为了让谭家的男人白相侬才来找侬的?
侬把我姐妹两看作啥等样的人了?我伲也是女人!我促也是穷出身!她连连喊着,
不谈了不谈了,拿起自己那只雪白的小皮包,转身就向门外走去。这时,三姨太许
同兰却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也许是她们事先就约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或者这姐妹两天生就如此地默契。总之,等同梅快要走到房门口,同兰起身开口了。
小妹,也难怪人家黄小姐多心。这桩事就是放到我身上,我也会猜疑的。黄小姐,
侬消消气,坐下来吃口茶。听我讲几句。阿拉两个人来,真的没有别的用意。为来
为去就是为了阿拉谭家那位小爷叔。侬一定也听到点风声了,侬离开他以后,他真
正是坐立不安,好像魂灵头都落掉了。日子都没有办法过下去了。(侬也讲得太过
分哉。克莹冷冷地插了一句。)真的真的。同梅甩着她那只小白皮包,扑过来再一
次握住黄克莹的手,把她从床沿边上拉起来,热烈地叫道,谭家花园里的人从来没
有看见过这位小爷叔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人。真的就像落掉魂灵头一样。过去,他不
是当家人。他的日子怎么过,对我伲关系不大。现在不行了。他要当家了。谭家全
部要指望他了。我伲当然希望他能够定下心来一门心思管好谭家的这份产业。啥人
能让他吃这颗定心丸?只有侬呀,黄小姐。真的。讲一句不大好听的话,我伲看中
侬,还就因为侬不是黄花闺女。假使侬真的只是一只没有开过身的小肉鸽,叽叽咕
咕只会靠在男人肩胛头上发发嗲,只晓得拖牢男人整天去泡跳舞厅咖啡馆,就算那
位小爷叔欢喜侬,我伲姐妹两也不会寻上门来帮你们搭这个桥。可能还要想尽办法
斩断你两的这点关系哩。侬年纪轻轻,但活得不容易。侬真正尝过做女人的滋味。
侬晓得日子怎么过就会发,怎么过就要败。只有侬这样的女人跟宗三在一道,我促
才放心,我伲这些把自己一生一世都交把了谭家的女人,现在只能指望啥人?只有
指望他这位小爷叔了。
说到这里,同兰的眼圈真的红了。
黄克莹慢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做出一副既同情而又为难的样子,看着许家
两姐妹。但是她根本不信这二位刚讲的那番似乎发自肺腑的话。直觉告诉她,这两
姐妹绝不会是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今后的前程才来找她的。要是这样,这两位姨
太太今朝就不会穿这一身紫颜色的衣裤、戴这样一副黑地掐金珐琅手镯,又戴了那
样一副本变石耳环。同样的直觉也告诉她,谭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非常非常大的
事。要不然,谭宗三也不会匆匆离开盛桥,匆忙得连一声必要的招呼都没跟她打就
走了。这在其他情况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不是因为出了大事,这两位谭家姨太
太哪会放下架子,求到她门上来?做梦也不像嘛。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一点什么特别
的“暗道机关”。不然为啥一定要来“利用”我去“勾引”谭宗三呢?(出色的直
觉,使她非常准确地选择了“利用”和“勾引”这两个概念。)谜。一团暂时(也
许会是永远)不可破解的迷雾,在阴冷二月的傍晚,既浓重而又缓慢地漂浮在弯曲
的河面上。
但不管怎么样,回上海,继续跟谭宗三交往,的确太诱惑她了。况且许家姐妹
还当场拍出了相当大的一笔钞票,赔偿她退职、搬家和重新安家的过程中所受到的
“损失”,还答应为她在上海重新找个“饭碗”,甚至说,已经为她在上海租好了
房子。今后租房的费用,她两也全包。如果再加上前不久经易门给的那一笔,这次
她真的不少“进账”。
既然如此,为啥不去?!即使是只为了弄清谭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谭宗三这个
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值得动这么一动。也许有点冒险。但是,一辈子在这么
个布满咸鱼味的盛桥镇木堡港小街上,在这么一个破旧的牙科诊所里,整天没精打
采地跟病家说“漱漱口。再漱漱口”、以至于“漱”完自己的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五
十七岁……平静倒是平静,保险也的确十分保险,但这还是我黄克莹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谭宗三。非常非常想再看到他,听到
他。听到看到闻到那个至今仍让她无法理解但又无法忘怀、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
但又无法让自己下决心不再去接近的谭宗三。
45
那场不大不小的雨夹雪,由西向东,顺着繁忙的沪宁路,从嘉定宝山的南翔桃
浦大场庙行泅塘一线,进入上海市区的普陀闸北,在虹口杨浦的上空持续不断地落
到晚边晌,使得无数家木板阳台的木板台阶上都结起了一层又一层可能在十二个小
时之内都融化不掉的冰壳子;然后才越浦江,过高桥,簇拥着一大堆依然绵长冰冷
的乌云,向长兴崇明岛方向迤逦而去。赵忆萱和儿子经十六,就在这样的雨夹雪之
中,各撑一把钢骨黑布洋伞,在阿部家门口坚持到晚边响,也没能受到阿部的“接
见”。
(故事讲到这里,我想着重地申明一点,我无意铺陈一个多么完整的故事。我
寻找过完整。总是走不到底。迎面而来的总是零碎的单体,间断的闪光,和沉默中
的牺牲,比如西部荒原,比如在灰蓝色的大海上游七的捕鲸船队,比如在马背上转
场的哈萨克家族所刻下的无痕轨迹,浑厚的唱经声越过徐家汇一片红色屋顶和白洋
淀枣木橹把咔嚓折裂……也许我们只能拥有我们各自所看到的那一根地平线。但是
难道它不也经常在被无端地切割,中断,弥漫,虚化。并且还要挣脱各种蜃景的纠
缠。吗?)
照例说,阿部是应该接待来租房的忆萱母子的。阿部早上起来只吃一碗掺过牛
奶的麦片粥,然后就等着人上门来租房子。他每个月都在《时事新报》《大晚报》
和后来的《越剧日报》上登一则租房启事,出租这幢祖父留在上海的日式小洋房。
说起来真叫人不相信,十几年来几乎天天有人来看房子,但他从来没有租出过一间。
他总是非常客气地让每一个诚心诚意来租房子的人最后都非常失望地走开。因为他
根本就不想出租房子。他之所以反复登广告,月月发启事,天天装模作样地接待每
一个来看房子的人,只是想藉此掩饰他真实的身份:大古董商。大古董贩子。大古
董收藏家。这一点他做得很成功,甚至都瞒过了那一大批跟他过从甚密的日侨。
租房启事上写着,每天上午九点至十一点看房,过时不候。阿部只让来租房的
人看两间房。一间便是楼下的客厅。一间是二楼他自己的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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