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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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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锐利。欣赏他们的苍白。欣赏他们那一头名士般的长发和此时此刻一身中式布

裤褂打扮。

“帮忙么……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侬也晓得……阿拉每个人手里都有一点

自己的生意……”这是张大然的声音。

“侬不就是那爿家具店嘛。关掉。”

“关掉?侬讲得简单!侬晓得这爿店每年要给我多少进账?”依然是大然。声

音显然已提高了两三度。

“多少进账?五十万?够(口伐)?我‘夯旁嘟’(全部)补给侬。”

“补给他五十万?赚煞伊!”一直还没开过口的陈实冷不丁斜了大然一眼。他

显然认为大然“五十万”这个价,开高了。有点“趁人之危”。

但谭宗三不在乎。此时他着急的只是赶快接管谭家。赶快摆脱经易门。他还明

确表示,此“政策”同样适用于其他各位。只要发生了损失的,报个数来,统赔。

统赔后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再心挂两头。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效力于谭家。

几个人中最年轻的鲰荛在椅子上稍有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迟疑地问道:

“为啥要撇开那个大名鼎鼎的总管绎易门先生?听说这位老兄相当能干。对你们谭

家相当忠诚,为啥还要用我们去取代他?”

“不要跟我谈这位经易门。”谭宗三语气立即变得生硬。“我已经停了他的生

意了。”

“停他的生意?为啥?古有明训,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鲰荛觉得更不可思

议了。

“为啥为啥。侬哪能那么多为啥?请侬来是为我做事,不是为经易门做事。问

那么多为啥做啥?”谭宗三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这一向,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熟

人都想方设法到他面前来打听(逼问)为啥一定要撤换经易门。不少人甚至忿忿不

平。由于他总在回避,对这种追问总表现得极为不耐烦,态度一反往常,使局外人

都觉得他在“蓄意隐瞒”什么。于是种种猜疑蜂起。甚至有人编出这样的荒唐话,

说经易门是谭宗三父亲的“私生子”。谭宗三怕这位私生的兄弟有朝一日坐大,跟

他争夺遗产,才不顾一切地要把他及早赶出谭门,以“防患于未然”。等等等等。

使谭宗三烦不胜烦。

但,鲰荛还想追问。存伯马上站起来,拉住他,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鲰荛才

不作声了。周存伯对鲰荛说的那句话,是从柏格森那本著名的《Timeandfreewe

ll》里引出来的。那句话是:“不要多问。还是静观万象去吧。”

几分钟后,这几位终于答应进入谭家,帮谭宗三接管谭氏产业。只有陈实吞吞

吐吐地又问了一句:“宗三,侬在盛桥不是还有几位好朋友吗?那几位,都是名字

后头带‘长’,屁股后头挂枪,用钞票不必算账、放个屁都有人捧场的……最起码

身躯完整都有左臂右膀……比我伲这几个要啥没啥的‘残疾人’有噱头得多……”

“好了好了,不要搞了!那是两回事。”张大然忙向陈实递去一个很严厉的眼

色,并推了他一把,并斩钉截铁地喊道:“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成交。”大然早有

志于进入谭家这块天地施展自己。既然赔偿问题已得到超值解决,当然不愿再夜长

梦多,节外生枝。而这四人中,有此“野心”的另一人,便是周存伯。这位存伯兄

和他们几位还不太一样。他更坎坷,他从出生生的那一天起,就独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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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人。

(我在出娘胎时就不老实,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皱皱巴巴的小手和一条皱皱巴巴

的小胳膊。大概是想先摸摸外头这世界的底牌,再作其它打算。但没想到这一“摸”,

差一点没要了我亲娘和我自己这两条命。由于这只小手和小胳膊的作梗,连着折腾

两天两夜,我亲娘也没能把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挣出体外。到最后我亲娘连哼哼的力

气都没有了。接生婆实在没办法,干脆拿起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咯嚓咯嚓,把我

那条孤零零耷拉在外头、已经变得冰冷青紫了的小细胳膊剪断了。这才顺出我来。

看我像一团血淋淋的小肉鼠,完全死过去;这才用一块破布包一包,随手往墙跟前

一扔。这一扔一墩不要紧,却把我憋在心里几百年的一口气墩了出来,我这才哇地

一声拚命嘶喊。后虽经接生婆慌不迭抬起,但无论如何,胳膊是永远地只剩下这一

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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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知道黄克莹又要去会谭宗三。我侧着身,站在楼梯口,像一条斜贴在门

框上的阴影那样,悄悄打量着她。暮春季节。上海马路上穿裙子的女人还不多。而

黄克莹每逢要去会谭宗三,必定要换上那条深色曳地长裙。(这的确让我不免要想

起五代著名词家牛峤的两句词:“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纤条万篓金”。)换上一

双白回力球鞋。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色开司米套衫。她会提前几分钟在淮海路茂名路

路口的国泰电影院门口等着他。他们常常要到离这儿不远的“红房子”或“小天鹅”

去吃点心。一面吃,一面听新新公司“XHHC”玻璃电台播出的滑稽戏。谭宗三喜欢

听滑稽戏,更喜欢看滑稽戏。不太喜欢看滑稽戏的她,陪他一起笑。他笑起来前俯

后仰。她微红脸,总还要抿着一点嘴。她喜欢看他因为她的早到而猛然间流露出来

的那副惊喜样。这种惊喜,她知道不是装的。是压抑不住的。他的这种“惊喜”,

就像一种电击,常使她的心卜卜乱跳。而且教她感动。她感动的是,他居然能为她

如此“惊喜”。她常常怀念这种“乱跳”。期盼这种“乱跳”。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她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乱跳”。她还喜欢闻他从衬衫领口里悠悠散发出来的那股

气息。有时这股气息叫她头晕。她会强忍不住地想靠过去,接近他一点,再接近他

一点,以至完全消解了自己,求得彻底的融入。当然她会及时清醒,把握适度;并

为自己一时的迷乱而表现某种羞涩。她知道他很喜欢看她“羞涩”。这时的他会表

现得特别的大度,沉稳,但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某种骄傲;骄傲之余又会产生一种不

安。因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涩而骄傲;但又看到她为此不安而不安。这时他

会问:“你……你还要点什么不要?”这时的她会赶紧恢复平静,然后笑一声娇嗔

道:“你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还要问?!”他便歉然地一笑,说:“哦,对不起。”

……哦,是的。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清凉。走在拉都路东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阴

影里头。一起感受肃穆和圣洁,一起感受蓝色的大圆顶和大圆顶背后灿烂辉煌的火

烧云。感受三轮车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铃挡声。这样一种由由衷产生的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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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黄克莹在换裙子时,却显得有点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身后那个

搭扣。那双回力球鞋,前天就洗净晾出,并仔细上过白粉,居然到今天还没有干。

还在鞋帮上发现了一块不小的遗漏,没擦到白粉。小镜子呢?妮妮,侬把我新买的

那甲小圆镜又拖到啥地方去了?还有那两只“乌龟壳”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橱全

翻乱,并把那只专门用来存放内衣内裤和文胸的抽屉(她居然有那么多精美的内衣

内裤和各式各样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床上。许家两姐妹非要她在见谭宗三时使用

那种“乌龟壳”似的“硬壳文胸”。她两坚定地认为,黄克莹的胸围不够标准。必

须有所补正。她两亲自为她缝制这种“乌龟壳”。亲自来量她胸围尺寸。强迫她解

开外衣。当时羞恼得她真想一把推开她两,再狠狠地踢她们几脚。不要以为我不会

踢人。更不要以为蛇不上墙。兔子不咬人。骆驼头上不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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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回上海后,一切事情都如预谋的那样正常。谭宗三并没有觉出个中有

什么“阴谋”。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怎么突然回上海来了、怎么那么巧就找到我

了、你不做工靠什么过日子、你怎么知道每礼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么知道

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对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红菜汤”情有独钟。一定还要再掰

一块罗宋面包蘸蘸。而在盛桥,我两并没有一道吃过西莱。盛桥镇上也没有一家正

正式式的西餐馆……等等等等。不。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不想问。每次会面,他依

然显得那样的兴奋,缱绻悱恻;总不待分手,就抢先提出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即便

当时没预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点半左右)也总会来电话补约。他总好像看不

够她。有一次居然还欣然一笑道,你这次回上海后长高了。居然还拉着她跟他比身

高。一只手握得那么紧。胳臂贴着胳臂。肩头挨着肩头。以至全部的体温和心跳都

传达,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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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黄克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想到要去见谭宗三,便会莫名其妙地烦恼;

又从什么时候起,一见谭宗三,还会“内疚”。她是个聪明人,又是个过来人,当

然懂得许家两姐妹所要她做的,无非就是“诱饵”那一类的东西。高价“诱饵”。

她原想,管它什么诱二诱三,只要自己最后能得到谭宗三就可以了。但一旦实行起

来便发觉,作为别人钓钩上的“诱饵”去见谭宗三,那滋味,实在跟不做“诱饵”

时大相径庭。而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约会回来,必须要向她两详尽报告经过

情况。(这是在盛桥付钱时就讲妥的)特别是那位四姨太,追问得格外详细,恨不

得连当天谭宗三为她点什么菜要什么酒戴什么领带穿什么袜子鞋子,怎么请她坐怎

么对她笑……统统都要问个底朝天。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问,今朝他碰过

侬摸过侬(口伐)?提出过要跟侬去旅馆里开房间(口伐)?分手时给过侬多少钞票什

么样的金银首饰?等等等等,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忍无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谭太太,能不能稍微客气点?侬真把我当成长三堂子半开门了?不要拿错酱

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黄小姐,侬哪能可以这样讲话?我们是有约在先,而且……而

且,为了侬这点辛苦和尴尬,我们也是预付了钞票的。”许同梅没料到黄克莹会这

么跟她顶嘴。立即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式,侧转身,一边反驳,一边还白了黄

克莹一眼。

“钞票……”对方一提到“钞票”,黄克莹真有点上火了,真想立即从抽屉里

扔出那一大叠钞票,请这“位滚蛋。我黄克莹是“穷”,但不缺你这点钞票。我黄

克莹是个“弱女子”,但离了你二位,照样能在上海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儿。说不

定活得还更自在!不过……赶走这两位不难,但赶走她两以后,我真的就能活得更

自在?真的能叫自己从此抬起头松口气?恐怕未必……黄克莹在激忿的颤栗中,一

次又一次地犹豫。最叫她担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时,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的神

情已不像前两次那样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觉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

好像有点勉强。这可不是件小事。在没有搞清他发生这些微细变化的真实原因前,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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