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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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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安然。只有那鸡婆似乎烦躁,拍拍翅膀,咕咕叫着,好像不舒服。因此引起大家注意,问起乡下鸡婆的价格。陈奂生见大家对他带来的东西有兴趣,觉得鸡婆只有一只,无法分赠各位,便撑开袋口、拿出几个光溜溜的大山芋来,请大家尝尝。大家都说不要,陈奂生哪里肯听,便说这山芋锛出土来已经两个月了,吃来雪嫩笋甜,赛过鸭梨,城里人是难得吃到的。不由人不依,硬是每人送了两个。还说:“天冷了,这东西容易冻坏,我都是拣好的拿来。再冷下去,就不会有了。”

可也奇怪,这些话,陈奂生在农村里从来想不到说,因为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现在倒细细地说给干部听,好像他们连小孩子也不如。而干部们听了,都认真地点点头,一点不笑。于是陈奂生就觉得寻得着话说了。

只停了片刻,吴楚就来了。陈奂生连忙站起,喊了一声:“吴书记”

吴楚呵呵笑着说:“奂生,你这家伙,怎么跑这么远的路来?带油绳来卖吗?唔!”

陈奂生只是笑笑,说不出话。

刘主任说:“他是看你来了,还带了礼物呢。”

吴楚连忙说:“唔,什么礼物?山芋!好好。还有老母鸡?它生不生蛋?自家养的吗?拿来送给我?你老婆晓不晓得?她舍得吗?不跟你吵吗?”

陈奂生申辩说:“我老婆呆是呆,总不痴,好丑也晓得。那趟你来我家后,一直念你呢!”

“哈哈,说得好听,还念我!骂我吧?”

陈奂生急道:“我家小丫头,看见别人家吃糖,就要问她娘:‘吴书记怎么不来?’”

“真的吗?”吴楚连连摇头说:“我不相信。一夜天花了你五元钱,你老婆总要骂我一世了。你这家伙,碰上你,我就倒霉。招待所问你要钱,就说我吴楚去付嘛!你付了,又肉痛,回去又吹牛皮,被人家写到小说里去,通天下都笑话。你这家伙,你还来看我,还送礼来,又要弄得议论纷纷了!这山芋、这鸡,要多少钱?我算给你。还有那五元房钱,也算我的。”

陈奂生急巴巴说不出话来,他拎起鸡和山芋,没轻没重地说:“喔唷,吴书记,你官做大了,老百姓巴结你也巴结不上了。真是……”他犟着劲说:“你到我家来,也带东西的;准你送,我就送不得?只许州官放火,勿许百姓点灯,亏你说的!走!”

“哪里去?”

“送到你家去。我还拿回去吗!”

吴楚哈哈大笑,看了看表说:“好好好,客人我总要招待。你不要急,看你额角上汗都出来了。那帽子还是去年住招待所买的吧?都旧了!我有一只呢帽子,尺寸买大了,送给你吧。”说着,要去拎山芋袋。陈奂生不让,他只得空着手,陪他同走。

两人出了地委大门,往西走过两百来米,落北进了弄堂;再走二、三分钟,跑出弄端,便是一片空地。空地北端,有五、六丈围墙,正中有个门堂,吴楚带着陈奂生走了进去。奂生一看,里边只有两间老式楼房;楼房东、南两边,好一大片空地啊!足有一分多面积,两个人的自留地也没有这么多,却是一片荒芜。陈奂生不觉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吴楚猜准他的心理,便指着说:“你看,这里种熟了,一年四季的菜就吃不完。我一直想把地翻一翻,就是没有空,来了半年了,只翻了那边一只角。”奂生看去,果然那边翻了一小块,却拾出了许多砖角瓦片,可见这地,收拾起来也不容易。

两个人进了屋,吴楚就喊阿姨,楼上答应着,走下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吴楚说:“阿姨,乡下有朋友来了,夜饭够吗?不够就再烧点。那边房里空铺收拾收拾。”又对奂生说:“这个阿姨,不是请的,是我的真阿姨,就是我娘的小妹子。一直在帮我做家务。”

陈奂生见吃住都安排了,一片放心,说:“家里人呢?”

吴楚说:“老婆还不曾调来,孩子都跟着她;我老爹、老娘在这里,一个八十一,一个七十八,天气冷躲在房里不大能出来,全靠阿姨。”

闲话了一阵,吃晚饭时,吴楚邀奂生喝了点酒,听奂生谈了些农村里的情况,便问起奂生来的目的;因为他估计到没有正经大事,奂生不会跑那么远的路来看他的。

奂生见问,就把书记、厂长找他,他如何进了工厂、如何被派当采购员,想买什么,老老实实,告诉吴楚。

吴楚哼了一声,说:“他们也认识我,为什么要叫你来?你面子大吗?”不等回答,又笑了笑说:“嘿,鬼主意还真不少呢!”

陈奂生没法开口,吴楚顿了片刻,又问:“他们不曾叫你送礼吧?”

“没有,没有,不好冤枉他们的。”奂生忙说。

吴楚说:“不冤枉,他们送过的。否则,你那山芋袋里会塞手表进去的。”

陈奂生吓得不敢响。

又饮了杯酒,吴楚忽然笑着说:“你这个‘漏斗户”,有吃有穿了,还想发洋财吗?”

“发什么洋财!”陈奂生申辩。

吴楚摇摇头,说:“我也不来查。你嘛,是老实人,叫你空手回去吧,说不定别人要唱你的空曲。不过这东西紧张,我还要了解了情况才能答复你。你住下来再说吧。”

睡觉的时候,陈奂生正在解衣扣,吴楚拿了一只崭新的呢帽走进来,笑着说:“你看,我嫌大。”他往头上一套,果然遮到眼睛上。脱下来戴到奂生头上去,恰是正好。便说:“给你吧。”陈奂生心头的暖气,一直流到脚趾上。吴楚走后,陈奂生把那帽子放在手上,足足抚了两个钟头。

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吴楚匆匆上班去了。陈奂生闲来无事,便出去逛大街。一路上车水马龙,花花绿绿。想到要回去吃饭,已经走出好远,来不及了。只得买了一斤羌饼,到老虎灶讨一碗开水,填饱了肚皮。索性不再回去,去那百货公司、食品公司细细看了一遍;只见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眼也看花了,心也看野了。想着这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好东西,可叹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生,也不曾能买得几样,真是苦哇!

等到看完,天将黑了,陈奂生有点诧异,怎么城里时间这样容易过去?便匆匆忙忙,奔回吴楚家去。

吴楚不在家。老阿姨见他回来了,舒出一口气,说以为他摸不着家门了。赶快盛出饭来,还叫他到这里来了就别客气,以后不要到外面去买了吃,横竖家里是准备了的,不回来吃反而剩了,吃隔夜食。

奂生连连应着,问道:“吴书记吃了吗?”

“他上半天接到电话,回来吃饭收拾收拾,又到省里去开会了。”

“哎呀,”陈奂生叫出声来,“几时回来呢?”

“他也说不定。”

“他说什么没有?”

“吃饭时查你的,你又不在。”

陈奂生一口饭含在嘴里,目瞪口呆。



这天晚上,陈奂生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那软软的被子,软软的枕头,比家里的好得多,偏偏竟觉得手脚无处安放;横翻一个身,竖翻一个身,横竖总是不舒服。想自己从不贪玩,难得放任一次,却误了大事。吴书记是个忙人,此番出去,几时才能回来。他对自己这件小事,会放在心上吗?说不定过几天就忘记了。岂不糟糕!

清早起身后,陈奂生心绪不宁,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有心思出门去玩,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却一无亲戚,二无朋友。问得发慌,便帮着阿姨淘米洗菜,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吃过饭,困了一个午觉,起身后找不着事情做,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吹凉风,消散那胸中的闷气。坐了一阵,又不舒服,浑身肌肉紧绷绷,催他出力。他看看空地,忽然想起上午扫地时东屋里有一把钉耙,立刻高兴起来,便拿了去锄地。这地里碎瓦断砖极多,锄了两耙就得弯下腰去拾了丢在旁边;也不敢用力,怕碰坏了钉耙;所以干了一阵,使不出力,出不得汗,照样不痛快。第二天不想锄了,但没有事,想想吃了吴楚的饭,不帮他做点什么,总过意不去,还是翻地吧。翻着翻着,想起事情不曾办好,书记。厂长还在等回音,在外耽搁久了,空手回去不好交代;又想起老婆、孩子、猪、羊,不禁归心如箭。这陈奂生除了小时候舅舅娶舅母在外公家住过一夜,再就是在招待所耽搁半夜之外,从不在外住宿,自然不习惯了。

第三天一早,尽管阿姨殷勤挽留,陈奂生千恩万谢,说要回去看看再来。然后上楼别了吴楚的爹妈,把吴楚送给他的呢帽和装山芋来的布袋,塞进从前卖油绳的旅行包,走出堂屋。在天井里,又看到那只鸡婆悠闲地在他翻过的土地上觅食。不禁深情地恋恋留眼,唉,他不是舍不得送给吴书记,而是习惯了和它在一起呀!

出了小弄,他摘下棉帽塞进包里,把新呢帽戴在头上。跑过百货公司,他记得那里有一面大镜子,特地弯进去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尊容”,果然神气了不少。陈奂生笑了一笑,然后扬长而去。……

回到大队,陈奂生满怀未能完成任务的歉意,唯恐受责;他家都未到,就先找书记、厂长汇报。谁知书记、厂长听了,把手一拍,劲道十足地说:“哎呀,奂生你呆,回来做啥呢!吴书记待你这么好,还怕他不替你想办法吗!快点再去,快点再去!今天来不及就明天一早动身,你给我坐在那里,十天八天,半月一月,也要等得吴书记回来。”

“去了没事做,等他回来了再去不好吗?”陈奂生不愿意。

“你知道他几时回来?你不去等他,他还会等你吗?他东一天,西一天,错过了机会你就寻不着。快去快去!”

陈奂生听着也对,只得答应。回去住了一夜,不顾老婆嘀咕,带了几斤上白米,一捆大青菜,又匆匆就道。

此番已是熟门熟路,原不必再有周折了;但陈奂生下了火车,经过一家旅馆门口,却触动了心机:人贵有自知之明,吴书记家虽然有吃有住,也该知趣;况且不是一天两天,不如住在旅馆里妥善。横竖费用厂里可以报销,何必去揩吴书记的油呢。踌躇半晌,便走进旅馆,在服务台旁看了片刻,学会了办理手续;便拿出介绍信来登了记,说明要一个最便宜的铺位;付一元钱钾金,拿了钥匙,住进了214号房间。那房间放了六张单人铺,挤得很;陈奂生不打算在那里拉场卖拳头,自然不嫌。躺了一会,想起那一捆鲜嫩的青菜,应该当天送到吴家,吃个新鲜。便提着走到吴家。书记还不曾回来,阿姨拿了菜,听他说住了旅馆,想他是个老实勤快的人,有心帮忙,劝他还是住到这里来,因为吴楚万一夜里回来,早上又跑了,住在旅馆就碰不着,白等。奂生觉得有理,连忙答应。吃过夜饭,就到旅馆去取东西。拿了东西,到服务台去还钥匙,服务员告诉他,铺位每天一元二角,钥匙押金一元,还应再付二角。奂生不懂,服务员才告诉他,这铺位不管他住不住,都应付一天的钱。陈奂生心里叫声:“苦呀,又碰到鬼了!”他不肯吃亏,赌气不还钥匙,决定住一夜再走。又怕阿姨等他,只得再跑一趟,顺便把米也带了去。

等到回来,房间已经有两位旅客在那里交谈,一个年轻的,呢制服笔挺,皮鞋贼亮,长头发在电灯底下油光闪闪,派头十足。一个中年人,打扮得平平常常,面容却和善,见奂生进来,还微微点了点头。奂生不会交际,无话可说,便往床上一坐,看着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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