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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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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说,坚说,陈奂生还是不动身,但也被弄得愁死了。白天书记、厂长来说,晚上老婆还唠叨,日夜不得安稳。几天下来,头里昏沉沉,浑身没得劲,真的病了。
他一病,厂长就轧出苗头来了。一面关照赤脚医生天天来看病,自己就对症下药做思想工作。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奂生呀,我也晓得你的难处。吴书记虽然对你好,但毕竟不是你的爹,不是你的舅,去一趟就求他一趟,你也开不出口,对吗!”
“就是。”陈奂生感激地说。
厂长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没法跟你说。你就不晓得,做采购员的工作,就靠一股韧劲。看准了,就要蚂蝗叮螺蛳;就是石头,也要钻它一条缝。你同吴书记的关系,若换了别人,早就搞得要啥有啥了。吴书记很明白,社、队办工厂,材料须有计划供应,弄来弄去,总还是到公家的仓库里去挖出来;他若不批,我们工厂还是要寻别的路走。那么,他又何必难为你,只要方便,还会不照顾你吗!所以,你不要愁。我也不逼你,你病好了就去。到了那里,你也不要就开口。吴书记问你来做啥?你就说:‘没有事情,来看看你的。’他心里自然就有数,你不说,如果吴书记也不说,你也不要急,就在那里住几天,帮他做做家务,再回来。回来以后,过几天再去。几趟一跑,吴书记保险会帮你解决。因为他就是有心也急不来,要有了货才能给你批呀!你看,这有什么难!做事情就是要开窍,包你不会坍台。”
厂长这番话,真把传统的世道人情,放在太君炉里,炼得铿锵作响了。将来写“关系学”教科书,是要放在总纲里面的。陈奂生听了,一肚子疙瘩统统从肚门里屙出来,果然药到病除,十分轻快。
过了三天,陈奂生打扮就绪,决定去找吴书记。这三天中,真也花了一番心计。为了要带点礼物去,夫妻两个拿不定主意,连书记、厂长也都跑来精心策划。他们都晓得,对吴书记,不能送洋,不能送好,不能进多。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送土产。土产送什么?这里是稻麦产区,春天里青黄不接,自留地上也没得东西。后来还是奂生想起吴书记下酒爱吃花生米,便把外省人送给他的那五斤花生拿出来剥光了壳,用塑料袋装了带走,既不显眼,也讨得吴书记喜欢。
出得门来,总觉得有点心虚,不免放慢脚步,停住而行。这也是他本性老实,不会改变的了。他包里的那袋花生米,好像在作怪,沉重得就像压在他的心上,气也难透。只想着这番送礼,别有用心,已不光明磊落。少虽少,拎在手里,却像偷来的一样,生怕人看见,左右不是味道。正在这时候,只听那边有人喊道:“奂生,你到哪里去?”奂生竟一吓,连包也落在地上。抬头去看,原来走过小学校,是他堂兄陈正清在招呼他。
陈正清走近来,注视着他说:“怎么这样瘦,一场病生到这样吗!我听说了,今天原打算来看你呢。你这样子还出门吗?”
“我去找吴书记。”陈奂生老实地说。
“吴书记。”陈正清盯着他说:“你还去开口?”
陈奂生忽然觉得委屈,心中有泪。忍一忍,摸出香烟来,两人都点着了,便在路边坐了下来。
陈正清看奂生像有话说,便等他开口。吸了半支香烟,奂生却一言不发。陈正清就问了:“奂生呀,你见了吴书记,那六百块钱的事,告不告诉他。”
陈奂生脑子里表的一声:“哎呀,倒没有想着!”他答不出。
“说不说?”陈正清又问。
“该说不该说呢?”陈奂生反而讨教起来。
“你不说,就是欺骗他。横竖他也会晓得,瞒不过的。”
陈奂生点点头说:“要跟他说。”
“好。”陈正清说:“你讲了,他就要问你:‘奂生呀,这趟你来,打算回去再拿多少奖金呀?’你怎样回答?”
陈奂生的脸红了。
陈正清毫不放松地说:“你想发财叫别人犯错误,这不是缺德?!”
陈奂生把头低下去,双手捧着,耳朵像被热水烫着了。
陈正清见他那样子,也就不说了。一支烟抽光,摸摸自己袋里,竟没有带,便向奂生再讨一支。奂生伸手到袋里去摸香烟,陈正清才看到他哭了。
“说重了吗?”陈正清问他。
“我呀……想不到是这样的。”
陈正清叹了一口气,抽着烟缓缓地说:“本来呢,我也早该劝劝你了。倒不是怕你不听,就相人家以为我存心拆台。上次我问你,肚脐眼凸出来没有?我倒不是看你胖了不欢喜,我是说你是被别人吹胖了。要当心被吃掉!人家捧你,是要利用你,你当你真的本事就大了?你不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吗!嘿,还好,幸亏只当了采购员,“文化大革命”里,还有被捧上天的,就真当自己是神仙了。结果呢,梯子一抽,跌个半死。想不到你也给捧得自己下不了台!我看你趁早醒醒吧!”
陈奂生一面掉泪,一面捧着头呜咽着说:“我不去了。”
陈正清笑了,更加缓和地说:“你真糊涂,还跟着王生发反对包产。我晓得,你是怕包不过别人,这有什么关系?跟着大家学就是了,还怕学不会吗!一包产,王生发却站不住脚了,你还愁什么。长手臂截短了,大家高兴。”
……
陈奂生醒过来了,他果然没有再去找吴书记。想着包产以后,只要勤快、肯学,总能赶上大家的。他记得,从前的油绳,自己也不会做,也不会卖,都是向人家学来的,难道以后倒反不能学了吗?!
于是,陈奂生又信心十足了。
我的两位邻居
我的两位邻居
落笔写我的两个邻居,很觉为难;总说远亲不如近邻,一个人和邻居的关系,实在忽视不得。相处得好,是很舒服的,倘若见面就碍眼,那就尴尬了。比如,清早起来,都是差不多时候去上班,往往你刚走出大门,他也正跨过门槛,如果相好,便会微微一笑,一个说“你早”,一个说“你好”,大家快乐,带来整天高兴,工作累些也不觉得,那效果赛过一碗参汤;如果相恶,就糟了,本来是吃完早点,和亲爱的孩子妈贴了贴脸,鼻子上沾满了香味儿,被柔情蜜意陶醉着,满面春风跨出门来的,扑面碰着邻居,蓦地便如在冰天里宿了一夜,一脸霜花,一个向东别头颅,一个朝西扭脖颈,一件件陈账宿怨涌上心头,十亿八千万个细胞都像生错了位置,浑身没一块地方舒服,精神受挫,身体受损,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一天不是如此,谁能受得了?何况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呢。
所以,我历来主张,同邻居应该和睦友好。我像汽车驾驶员一样,坚决遵守“宁等三分,不抢一秒”的交通规则,至今从未发生过“撞车”事件。有朝一天,居民委员会想到要评选睦邻模范,我是大有希望的。但是,这次写小说,我异想天开,要把俩个邻居写出来,真担心会出点纰漏。从来写小说,总要有褒贬;一褒一贬,会引出一喜一怒,一爱一恨,三家人家,闹出两派;尽管我笃定是在多数派一边,心里也不受用,万一以后吵出事来,我就有“拉一家,打一家”的嫌疑。倒不如各各表扬一番,落个皆大欢喜。可是这也很难,古来论功行赏,也不曾有几回做得公平,哪能就没有意见了!说了东邻十分好,西邻好到九分半,那半分也能掀起风波。自然,全批满分也可以,不过小说写成那样,便如一九七八年的奖金了。世界上的事情,难煞过多少皇帝,我一个握笔杆的,焉能做到八面玲珑!拍马吗,也不容易,一拍沾上一身屁臭,自己因可以假装闻不见,或者闻惯了不在乎,但在人群里就难混了。有风的时候还好,只有下风头的人闻着了骂,一旦风停,四面八方就都会骂过来,岂不成了过街老鼠!所以此路也是不通的。怎么办呢?我不禁又想起从前的皇帝来,他们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索性面孔一板,各打五百个屁股,不怕你不伏地谢恩,三呼万岁。这是我能做得的吗?
千难万难,真是写邻居最难,左思右想,还是三十六着,不写为上着。因此,两年多来,一直未敢动笔。
最近,我的东邻方铁正同志不幸病故,哀伤之余,我的心又萌动起来,为了纪念他,忍不住不写了。但这种情绪,必然会使我过誉老方而疏慢西邻的刘长春同志。老刘呀,这可要请你原谅了。人类的感情总倾向于怀念死者的好处,一个人的缺点随着死的到来会被宽恕,一个追悼会上总免不了看到同死者生前相恶的人,由此可知死对人们感情的变化起着多么伟大的作用!而你和我,确实是老方的好朋友,我们同过患难,经常互相帮助,都为友谊建树过功勋。为了他的过世,我们至今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即使我们发生了不愉快,我们也有充分谅解的基础。这次老方同我们永别,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死神把手伸进我们里边来了,我们不能不想到自己也总有那么一天。如果我今天对你的称赞j比老方逊色,便觉得不乐;那么,我郑重保证,只要我能死在你后头。我一定有机会像称赞老方一样称赞你的。如果倒过来,要劳驾你参加追悼我的会,那也幸甚,像我上面说的那样,你也只会叨念我的好处了。我充分理解我们都能够顾全大局,所以我毫无后顾之忧。
一
我和我的邻人——东邻的方铁正和西邻的刘长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身体都搞垮了。那原因无非是挨了些无情棍,受了些窝囊气。现在也不必再多说。一四人帮”粉碎以后,各种冤案、假案、错案,逐步清理,平反昭雪,活着的恢复名誉,重新走上工作岗位;死了的也不亏待,都开追悼会。报纸上不断登载这一类消息,在社会上的反响非常热烈。老百姓受“惟送死,可以当大事”的影响极深,对忠臣的被害,虽然忿忿不平,但现在看到了大出殡,满足于死后的荣耀,心中也就释然了。对于追悼会上,偶然夹杂个对死者实有罪责的人,有时也会引起一番议论,但都宽宏大量,并不学“四人帮”的样子,把他拎出来;认为他既然能在死者灵前同大家一起默哀,也是一种追悔的,表现。当然,有人也谈到这可能是装腔,而装腔是牵涉到究竟算“光明正大”还是“阴谋诡计”这个原则的,未免放不下心,或有余气,或有余悸;既而想到一个人终于不得不煞住气焰,装出“腔”来,又何妨看他今后如何把戏演下去,暂不计较也罢。人民总是乐观的,对前途充满信心,自古以来,坏人从来就有,一旦绝种,生活就显得单调了;鳄鱼、老虎,现在都要重点保护;最杰出的医生,在癌细胞面前束手无策;最平庸的生物学家,却高喊禁止破坏生态自然,你看这世界有多矛盾!坏人能够存在,是因为有好人可以欺侮;好人能够存在,是因为终于能不让坏人得势。你看,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我们三个人,都关心这种带有运动势头的追悼会。有时一起闲聊,痛骂一顿“四人帮”之后,便往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讲一点心酸的话,开几句苦楚的玩笑。有一次,刘长春长叹一声说:“唉,十年‘文化大革命’,想做的事情不曾能做,现在老罗,好时光错过罗,身体垮成这个样子,你们要替我开追悼会罗!”
我看着他红润的脸色,已经发胖的身体,比三年前年轻了十岁,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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