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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巢-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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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走!好、好、好!〃
他还笑着,笑得挺快活,因为他马上就要来到常常思念的老朋友的家了。他那一发感触便低垂下来的八字眉,此刻就像受惊的燕子的翅翼,一拍一拍,我知道,这是他心中流淌的诗人易激动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之故。
孙犁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有许多人家。房子却很好,原先是个气派很足的、阔绰的宅子。正房间量很大,有露台,有回廊,院子中间还有座小土山,上边杂树横斜,摆布一些奇形怪状的山石,山顶有座式样浑朴的茅草亭。由于日久年长,无人料理,房舍院落日渐荒芜破旧,小山成了土堆,亭子也早已倒掉而废弃一旁。大地震后,院中人家挖取小山的土筑盖防震小屋,这院子益发显得凌乱和败落不堪。那剩下半截的、掏了许多洞的小土山完全是多余的了。成为只待人们清理的一堆废墟。
我搀扶方纪绕过几座防震屋,忽见小土山后边、高高的露台上、一片葱葱的绿色中,站起一个瘦长的老人。头戴顶小檐的旧草帽,白衬衣外套着一件灰粗布坎肩,手拄着一根细溜溜的黄色手杖。面容清癯,松形鹤骨,宛如一位匿居山林的隐士。这正是孙犁。他见我们便拄着手杖迎下来,并笑呵呵地说:
〃我听说你们来,两点钟就坐在这里等着了。〃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三点半了。年近七十的老人期待他的朋友,在露台的石头台阶上坐等了一个多小时啊……
三
孙犁的房间像他的人,沉静、高洁,没有一点尘污。除去一排书柜和桌椅之外,很少饰物,这又像他的文章,水晶般的透亮、明快、自然,从无雕饰和凿痕。即使代人写序,也直抒心意,毫不客套。他只在书架上摆了一个圆形的小瓷缸,里边用清水泡了几十颗南京雨花台的石子。石子上的花纹甚是奇异,有的如炫目的烟火,有的如迷人的晚霞,有的如缩小了的画家的调色板。这些石子沉在水里,颜色愈加艳美,颗颗都很动人。使我不禁想起他的文章,于纯净透明、清澈见底的感情中,是一个个奇丽、别致、生意盈盈的文字。
孙犁让方纪坐在一张稳当的大藤椅上,给方纪倒水、拿糖,并把烟卷插在方纪的嘴角上,划火点着,两人好似昨天刚刚见过,随随便便东一句西一句扯起来,偶然间沉默片刻也不觉尴尬。有人说孙犁性情孤僻,不苟言笑,那恐怕是孙犁的崇敬者见到孙犁时过于拘谨而感受到的,这种自我感觉往往是一种错觉。其实孙犁颇健谈,语夹诙谐,亦多见地。今天的话大多都是孙犁说的。是不是因为他的朋友说话困难?而他今天话里,很少往日爱谈的文学和书,多是一般生活琐事、麻烦、趣闻。他埋怨每天来访者不绝,难于应酬,由于他无处躲避,任何来访者一推门就能把他找到。他说这叫〃瓮中捉鳖〃。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现在休息〃四个字。他说:〃我原想用这小牌挡挡来客,但它只在门外挂了一上午,没有挡住来客,却把一个亲戚挡回去了。这亲戚住得很远,难得来一次,谁知他正巧赶上这牌子,这一下,他再也不来了!说着他摇着头,无可奈何地笑了。逗得我们也都笑起来。
随后,他又同方纪扯起天津解放时刚入城的情景。那时街上很乱。他俩都是三十多岁,满不在乎,骑着车在大街上跑。一个敌人的散兵朝他们背后放了一枪,险些遭暗算。他俩身上也带着枪,忙掏出来回敬两下,也不知那散兵跑到哪里去了。〃我们都是文人,哪里会放枪?这事你还记得吗?老方?〃孙犁问。
〃记得,记得,好——险——呀!〃方纪一字一句地说。两人便一阵开心地哈哈大笑。
真险呢!但这早已是过去的事了。谈起往事是开心的,还是为了开心才谈起那些往事?此刻他俩好像又回到那活泼快乐、无忧无虑、生龙活虎的青年时代。
那时,他俩曾在冀中平原红高粱夹峙的村道上骑车竞驰,在乡间驻地的豆棚瓜架下,一个操琴,一个唱戏;在一条炕上高谈阔论后抵足而眠;一起办报,并各自伏在案上不知疲倦地写出一篇又一篇打动读者的文章……
精力、活力、体力,你们为什么都从这两个可爱的老人身上跑走了呢?谁能把你们找回来,还给他们,使他们接着写出《铁木后传》《风云续记》,写出一个个新的、活生生的、连续下来的《不连续的故事》,他们还要一个重返白洋淀,一个再下三峡,用他们珠玑般的文字,娓娓动听地向我们诉说那里今日的风情与景象……
四
坐了一个多小时,我担心两位老人都累了,便搀扶方纪起身告别,走出屋子。孙犁喂养的一只小黄鸟叫得正欢,一盆长得出奇高大、油亮浓绿的米兰,花儿盛开,散着浓浓的幽香。
孙犁说:〃你们从东面这条道儿走吧,这边道儿平些。我在前面给你们探路。〃说着他就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到前面去了。
我帮着方纪挪动他瘫软了的半边身子,一点点前移。孙犁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用手杖的尖头把地上的小石块一个个拨开。他担心这些碎石块成为朋友行动的障碍。他做得认真而细心,哪怕一个栗子大小的石子,也〃嗒〃地一声拨到小径旁的乱草丛里去……
这情景真把我打动了,眼睛不觉潮湿了,还有什么比爱、比真诚、比善良的情感更动人吗?这两个文坛上久负盛名的老人,尽管他们的个性不同,文章风格迥然殊别,几十年来却保持着忠诚的友情。世事多磨,饱经风霜,而他们依然怀着一颗孩童般纯真的心体贴着对方,一切仿佛都出自天然……此刻,庭院里只响着方纪的鞋底一下下费力地磨擦地面的声音,并伴随着孙犁的手杖把小石块一个个拨出小径的清脆的〃嗒嗒〃声。在这两种奇特声音的交合中,我一下子悟到他们的文章为什么那么深挚动人。不禁想起一位不出名诗人的两句诗:
爱在文章外,
便在文章中。
无意间,我找到了打开真正的文学殿堂的一把金钥匙。
记韦君宜
记韦君宜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人深入的回忆,非要到他逝去之后。难道回忆是被痛苦带来的吗?
1977年春天我认识了韦君宜。我真幸运,那时我刚刚把一只脚怯生生踏在文学之路上。我对自己毫无把握。我想,如果我没有遇到韦君宜,我以后的文学可能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我认识她几乎是一种命运。
但是这之前的十年〃文革〃把我和她的历史全然隔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并不清楚她是谁,这便使我相当尴尬。
当时,李定兴和我把我们的长篇处女作《义和拳》的书稿寄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尽管我脑袋里有许多天真的幻想,但书稿一寄走便觉得希望落空。这因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是公认的国家文学出版社。面对这块牌子谁会有太多的奢望?可是没过多久,小说北组(当时出版社负责长江以北的作者书稿的编辑室)的组长李景峰便表示对这部书稿的热情与主动。这一下使我和定兴差点成了一对范进。跟着出版社就把书稿打印成厚厚的上下两册征求意见本,分别在京津两地召开征求意见的座谈会。那时的座谈常常是在作品出版之前,决不是当下流行的一种炒作或造声势,而是为了尽量提高作品的出版质量。于是,李景峰来到天津,还带来一个身材很矮的女同志,他说她是〃社领导〃。当李景峰对我说出她的姓名时,那神气似乎等待我的一番惊喜,但我却只是陌生又迟疑地朝她点头。我当时脸上的笑容肯定也很窘。后来我才知道她在文坛上的名气,并恨自己的无知。
座谈会上我有些紧张,倒不是因为她是社领导,而是她几乎一言不发。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话。会后,我请他们去吃饭——这顿饭的〃规格〃在今天看来简直难以想象!1976年的大地震毁掉我的家,我全家躲到朋友家的一间小屋里避难。在我的眼里,劝业场后门那家卖锅巴菜的街头小铺就是名店了。这家店一向屋小人多,很难争到一个凳子。我请韦君宜和李景峰占一个稍松快的角落,守住小半张空桌子,然后去买牌,排队,自取饭食。这饭食无非是带汤的锅巴、热烧饼和酱牛肉。待我把这些东西端回来时,却见一位中年妇女正朝着韦君宜大喊大叫。原来韦君宜没留意坐在她占有的一张凳子上。这中年妇女很凶,叫喊时龇着长牙,青筋在太阳穴上直跳,韦君宜躲在一边不言不语,可她还是盛怒不息。韦君宜也不解释,睁着圆圆一双小眼睛瞧着她,样子有点窝囊。有个汉子朝这不依不饶的女人说:〃你的凳子干吗不拿着,放在那里谁不坐?〃这店的规矩是只要把凳子弄到手,排队取饭时便用手提着凳子或顶在脑袋上。多亏这汉子的几句话,一碗水似的把这女人的火气压住。我赶紧张罗着换个地方,依然没有凳子坐,站着把东西吃完,他们就要回北京了。这时韦君宜对我说了一句话:〃还叫你花了钱。〃这话虽短,甚至有点吞吞吐吐,却含着一种很恳切的谢意。她分明是那种羞于表达、不善言谈的人吧!这就使我更加尴尬和不安。多少天里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把他们领到这种拥挤的小店铺吃东西。使我最不忍的是她远远跑来,站着吃一顿饭,无端端受了那女人的训斥和恶气,还反过来对我诚恳地道谢。
不久我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借去修改这部书稿。住在北京朝内大街166号那幢灰色而陈旧的办公大楼的顶层。凶厉的〃文革〃刚刚撤离,文化单位依存着肃寂的气息,揭批查的大字报挂满走廊。人一走过,大字报哗哗作响。那时伤痕文学尚未出现,作家们仍未解放,只是那些拿着这枷锁钥匙的家伙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出版社从全国各地借调来改稿的业余作者,每四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各自拥抱着一张办公桌,抽烟、喝水、写作;并把自己独有的烟味和身体气息浓浓地混在这小小空间里,有时从外边走进来,气味真有点噎人。我每改过一个章节便交到李景峰那里,他处理过再交到韦君宜处。韦君宜是我的终审,我却很少见到她。大都是经由李景峰间接听到韦君宜的意见。
李景峰是个高个子、朴实的东北人,编辑功力很深,不善于开会发言,但爱聊天,话说到高兴时喜欢把裤腿往上一捋,手拍着白白的腿,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太太(人们对韦君宜背后的称呼)又夸你了,说你有灵气,贼聪明。〃李景峰总是死死守护在他的作者一边,同忧同喜,这样的编辑已经不多见了。我完全感觉得到,只要他在韦君宜那里听到什么好话,便恨不得马上跑来告诉我。他每次说完准又要加上一句:〃别翘尾巴呀,你这家伙!〃我呢,就这样地接受和感受着这位责编美好又执著的情感。然而,我每逢见到韦君宜,她却最多朝我点点头,与我擦肩而过,好像她并没有看过我的书稿。她走路时总是很快,嘴巴总是自言自语那样嗫嚅着,即使迎面是熟人也很少打招呼。
可是一次,她忽然把我叫去。她坐在那堆满书籍和稿件的书桌前——她天天肯定是从这些书稿中〃挖〃出一块桌面来工作的。这次她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她与我谈起对聂士成和马玉昆的看法,再谈我们这部小说人物的结局,人物的相互关系,史料的应用与虚构,还有我的一些语病。她令我惊讶不已,原来她对我们这部五十五万字的书稿每个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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