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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量自难忘-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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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的声音又升起来,“最近刚得了消息,十四爷降为固山贝子,发落到马兰峪看守景陵,恐怕此后再无出头之日了。”
我苦笑道:“以他的性情,守陵倒算是个好差事!”
李卫一愣,颇为疑惑:“听说现在十四爷每日练字修身,写的反反复复却总是那么几句,什么凤兮凤兮……艳女……毒肠什么的。”
我陡然想起那是十四求婚时吟出的《凤求凰》,万没料道这竟成为他心中永难磨灭的记忆!
我的手微微打颤,李卫的话仿佛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在我耳畔涩涩转动,流淌出的调子正是那些记忆的碎片。心底的隐秘一旦被揭开,才发觉那些爱的、恨的仍是如影随形,不曾远离,不曾忘记!
我的意识骤然清晰起来,口中却禁不住喃喃低语:“何苦?何苦?何苦?……”仿佛十四就在身侧,能亲耳听见我内心沉积已久的低吟。
李卫见我双蛾深蹙,似是心事重重,也不多问,翻身下马静静陪我走了一程,暗地里不断揣摩我的神色。沉默良久,终于耐不住,开口说道:“还有几日脚程,你纵然心情不爽,总也不能大眼瞪小眼不是?不如找点乐子?”
我惊道:“乐子?你怎么如此没追求,跟别人学会沾花惹草、流连花街柳巷了?我可不去,劝你也别教坏了我儿子!你家那河东狮本就对你我此番出行颇有微词,若是让她知道你背着他找乐子,岂不剥了你的皮?”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把我想的也恁的下作,我已有几房妻妾,对这路边野花可不感兴趣?”
我恨恨“呸”了一声,语气生硬:“你千般好,就是在这男女关系上忒不严肃,在外偷偷纳的那几房小妾你心中到底中意哪个?人家对你一心一意,你却把心劈成若干,这不是让人家用一生的幸福给你殉葬么?”
“你这口气倒像我家那河东狮!”
我回身看了一眼儿子,正色道:“舒米长大之后,若是随波逐流学人纳了妾,我定是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全当没生养过这个逆子!”
李卫眼皮一翻,笑问:“难道他父亲不是三妻四妾?”我神色沮丧,心中极是凄楚。他见我这副样貌,早已猜度出几分,“以你的激烈性情,决计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拐带儿子离家出走的,是不是?”
“李大人聪明至此,就不怕被灭口么?”我白他一眼,讥讽道。
他自以为猜的八九不离十,心中得意,又怕当真惹恼了我,忙不迭岔开话题,“现在不谈这个,我刚才不过是想让你再接着把那部《神雕》说完!”
我叹口气,想起那杨过的至情至性,偏偏错生在礼教冗杂的南宋,一生孤苦,创伤最多,眼泪最多,少年夫妻新婚别离,若是绝情谷低不是水潭,一十六年后的重聚只怕是夫妻死而同穴的荡气回肠了。
“你知我最爱杨过说的哪句话?”李卫怔怔摇头,“是小龙女劝他依裘千尺所说娶公孙绿萼为妻,服下绝情丹,他反问小龙女是否会为捡回性命别嫁,小龙女说她是女子自作别论,他接下来答的那句。”我顿了顿,珠泪盈然,“他说‘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你也算得性情中人,却只会为他夫妻二人命途多舛唏嘘,却至今未动情念,又怎知这话中的分量?”
又行数日,已进了城门,刚刚在驿馆安顿下来,李卫就匆匆出了门。我四下闲转一番,只觉这驿馆分外清雅,李卫住前院,这偌大的后院只有我同舒米,两间厢房搁着一池碧水雾里相对,虽不似烟雨江南处处精致,却是曲径通幽,粗犷大气。
吃罢中饭,本想和舒米四处转转,岂料他已是倦意十足,一回房便哈欠连天。想及这十岁孩童虽机敏过人,毕竟年龄尚小,一路颠簸北上,体力早已透支,替他掖好被角,又仔细叮嘱一番,才掩上房门,闪身离去。
一路且行且看,果真是天子脚下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不知不觉走到旧宅,见四下无人,闪身进门,又是一袭茉莉芬芳,昔日烧毁的残垣断壁早已清理干净,种了一片茉莉,放眼望去,却非一片雪白,原来间隙还点缀了紫色花蕊,俯身近看,这点点淡紫正是我心中情花——勿忘我!
勿忘我!红尘眷侣两情相悦求的便是勿要两两相忘,但我十年前就已死去,当时求的却正是个“忘”字。如今重返故园,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盼他遗忘,从此清净度日,还是盼他不忘,缠绵一时,权当——爱了一世。
再往里走,蓦然恍过一角蓝衣,心念微动,提步轻轻跟近,凝神一看,眼前却是一方汉白玉的墓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想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畅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这墓碑质地纯净,却无半点雕饰,正中镌刻字迹熟悉之极,挺秀逑劲,分外凄凉,若非题字之人痛彻心肺,以心提笔,决计挥不出这般力道。字被漆成红色,与墓碑之白相较,一冷一热,非但不显刺眼,反而极是和谐。这红字一一看在眼里,恍若梦中见过:
“吾爱小眉”。
下面几行铭文,正是白居易那首《别思》: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这是我的埋骨之所么?为何我又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一别十年,千里相思,两行清泪,一处孤坟!
我怔怔的倚在墙角,这里光线微暗,是从前躲惯的地方,胤禛常常在这儿被我吓上一跳。耳畔隐隐传来叹息之声,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循声看去,我几乎不可遏止的扑了上去,是他!这咫尺之内的人,蓝衣飘飘,俊秀潇洒,眉宇间却多几分沧桑,面目如昔,两鬓竟白了一片,发梢纠集了几缕青丝,正是十年前我亲手剪下的断发。岁月摧人,相思更摧人百倍,康熙天命之年尚未白头,他却华发早生,仍忘不了远去的爱人,仍记得陪她说说话,记得当年结发之意。他的眼泪已在火中炙烤干涸,否则为何只是一动不动抚摩着那个冰冷的“眉”字,不肯释手?“小眉,小眉!”他沙哑的呼唤着,偌大的院子只有他苍凉的声音在回响。
我的血仿佛凝固了,痴痴看着眼前生死不渝的爱人,仿佛在质问自己,我的灵魂真的葬在此处了么?那炽烈的爱真的能让岁月隔断么?
他清越的声音飘起来,正隔着一抔黄土和心上人说着话:“小眉,告诉你个好消息,李卫来京述职,浙江推行新政之事已渐入佳境。只是还要难为你再等上几年,待俗务处置妥当,才能赶来陪你!只怕到时我已老得面目全非,不过,聪明如你定会认得!想来你还应是如同初遇时,那般美极清极,如同蜜桃般的女子。当时心中便有了你的影子,岂料你那爱恨分明的性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野蛮情人,同我怄气亦是占尽上峰,决不妥协。还记得马车上你说的那句‘I LOVE YOU’么?那一刻我便认定你是我等了几世的女子!”
我闭上双眼,身体骤然下沉,想起第一次爱的表达,当时年轻气盛,以为只要心中爱着,他不懂又何妨?只是他真的不懂么?恐怕这世上只有他能懂、也最懂!
“当初你不顾生死救我,若非有你,恐怕我早已不明不白死在山东。这般至死情意我怎能忘,怎能负?你纵然以为我忘了,却半点怨怪也无,甘冒风险重返王府,这就是你,只属于你的执着!那顿板子挨的不轻吧?可你这粗枝大叶的脾气难改得紧,居然连药也没备在身边,若真留了伤疤,要我如何舍得?我素知你的喜好,特地嘱人配药时加了香料,幸而你果真喜欢!那时总是情不自禁每日多想看上你一眼,你那刁蛮邪气的性子却半点不肯收敛,着实令人又是担心又是欢喜!你我咫尺天涯,我终究捱不过心中煎熬,受了些微风寒竟一病不起,昏昏沉沉躺了几日,噩梦连连,梦中只是不停的找寻你。朦胧中,总算找到了,牵了你的手,听你说话。你说的每一句,我都不曾忘过,你血管里永远流着暴力的血,和贤良淑德挨不上边儿,这我早就知道,若是嫌你,又怎会一再娇纵?他们逼你嫁人时,你的心撕裂了么?我知道那种感觉。可你的勇气总是那么惊人,以你这般娇小,却又强悍至斯,怕是堂堂七尺男儿也未必有此傲骨!这样的你,有怎能占据我记忆的角落?你是我记忆的全部啊!要我怎能不宠你、不保护你、不哄你开心,怎舍得骂你、骗你!”
“小眉,你也知我就那么点俸禄,好不容易凑上那笔亏空,本打算和老十四摊牌,到时输的不一定是咱们。和你亲近后,更是难舍难分,你说要给我不同的感受,嘱我不要忘了,我心中只是感动,感动得心都颤起来,情欲是有颜色,那是你的颜色啊!”
他顿了顿,头深深的埋在双手里,继续回忆着往事,“岂料造化弄人,皇阿玛几番探问,心中早已把你当做当年皇后的影子,你有血有肉,怎是别人的替代?我不愿你成为先皇的女人,只得狠心将你逐出府第,你的执着,你的眼泪、你的绝望、第一次软声哀求早已让我痛的支离破碎,你说要同我并肩而立,我又何尝不想?当时我心中只盼你记住我的话,信我、懂我!”
他深吸口气,那声音不再是流淌的语言,而是一点一滴渗出的心中之血:“小眉,你走了整整十年,那里又黑又冷,你就不怕么?你说我心中所想就是你心中所想,我心中所愿就是你心中所愿,可你真知道我心中所想、心中所愿么?你忘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了么?你说刹那即是永恒,刹那又怎及生死相依,怎能永恒?谁让你就这样轻言别离?谁让你就这样放弃?你又何必执意为我沉入地狱苦苦相逼!你虽死犹生,可知我虽生犹死!万丈红尘,他人凉薄又有何妨,我恋的只是你的炽热!十年了,我已得尝所愿,你——要上天了么?”
刹时之间,我心中想起苏轼那阕千古绝唱,却听他慢声吟了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畅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猛然一震,仿佛心中那脆弱的伤口正一点点溃烂,只想疾奔过去,同他说会儿话,却被人死死拽住,轻飘飘被拖出了门。含泪凝神一看,吓了一跳,那人竟是小林子,如今已近三十,眉目如旧。
他见我怔怔的望着,微有不悦,说话却甚是和气:“你不要命了么?这儿向来是禁地,皇……”他眼珠一转,将话生咽下去,“你今儿运气好,我又看你面善,若是遇上别人,恐怕早见了阎王!”
我想及自己戴着面具,面目狰狞,怎么也不能说面善,心不在焉的轻问:“我这副面貌,你不怕么?”
小林子啧啧称奇道:“我这人平素极是胆小,今儿却是破了天荒。跟您说句实话,一看见您,我这心里总是怪怪的,觉得从前仿佛见过!”
我凄然一笑,既而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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