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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下的花环-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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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娃和低头不语的玉秀,我的心就隐隐绞痛。
如果不是我下到九连搞“曲线调动”,上级派别的指导员来九连的话,粱三喜
怎会休不成假啊!那样即使他在战场上牺牲了,他与妻子不也能最后见一面吗?再
说,战场上粱三喜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秀哪,队伍上不是打信说要三喜的照片啥的。”大娘对玉秀说,“你还不赶
紧找出来。”
玉秀忙站起身,从床上拿过个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从衣服里面找出半
截旧信封递给我:“指导员,别的没有啥。他就留下过这两张照片。一张是他五岁
那年照的,一张是他参军后照的。”
我接过半截信封,先摸出一张照片,一看是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这和从他的
干部履历表中找到的照片,无疑是一个底版。
当我取出第二张照片看时,那变得发黄的照片使我一怔:照片上有位三十五、
六岁的农家妇女,墨黑的头发,绾着发髻,慈祥的笑脸,健康丰满。在她的怀前,
偎依着两个一般大的小男孩。照片上方有行字:大猫小猫和母亲合影留念 1953 年
5 月于上海“啊!”我象触了电一样惊叫一声。这照片我不也有一张吗?就夹在我
上高小时用的那本相册里……
我脑子嗡嗡响,转身对着粱大娘:“大娘,这照片上……”
大娘探过身来,用手指着照片:“这边这个孩子叫大猫,就是俺那三喜。那边
那个孩子叫小猫,是队伍上的孩子。这照片,是大娘俺有一年到上海去送小猫时,
抱着两个孩子照的……”
霎时,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周身象处在飘悠悠的云端里!呵,命运之神,你
安排过芸芸众生多少幕悲欢离合啊……
在我十几岁之前,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讲过: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国民党向山东
沂蒙山区发动了重点进攻。孟良崮战役之后,为彻底粉碎敌人的进攻,我主力部队
外线出击去了。
这时,我出生了。妈妈生下我第三天,池患了“摆子病”( 沂蒙土话:即疟疾
) ,一点奶水也没有。我饿得哇哇直哭。地方政府派人把妈妈和我送到蒙山①脚下
的一个山村里。村中有位妇救会长,是当时鲁中军区的“支前模范”。她也生了个
小男孩,那男孩比我大十天。就这样,那位妇救会长用两个奶头喂着两个孩子。为
躲过还乡团的搜查,她把她的孩子取名大猫,叫我是小猫,说大猫小猫是她生的一
对双胞胎……
妈妈也曾多次对我说过,那妇救会长待人可好啦,有奶水先尽我这小猫咂,宁
肯让大猫饿得哭。妈妈在那妇救会长家中过了满月,治好了“摆子病”,接着又随
军南下了……
直到我将近五岁时,那妇救会长才把我送到上海,送到爸妈身旁。当那妇救会
长带着大猫悄悄走了之后,有十几天的时间,我天天哭着找娘,哭着找大猫哥哥…
…
“指导员,你……”
“指导员,你怎么啦? ”
恍惚中,我听见战友们在喊叫我。
“大娘! ”我呐喊了一声,扑进了粱大娘怀中。
大娘轻轻推开我:“孩子,你……你这是咋啦? ”
“大娘,我……我就是那个小猫! ”
“啥? !”大娘一下放开我,用手擦擦红红的眼角,望望我,摇了摇头:“不,
不会……吧。”
“是!大娘,我真是那个小猫!”我哭喊着。
“你……你真格是当年赵司令的孩子?”
“嗯。打孟良崮时,他是纵队司令员。”
“你妈胜吴?叫……”
“嗯。她名叫吴爽。”
大娘又楞了会,当我又伏进她怀中时,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梦,
这不是梦吧……”
我伏在梁大娘怀中,心潮翻涌:呵,梁大娘,养育我成人的母亲!呵,梁三喜,
我的大猫哥!我们原本都不是什么龙身玉体,我们原本分不出高低贫贱!我们是吃
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本是同根生啊!……
①沂蒙山是由沂山和蒙山两道纵横几百里的山脉组成的。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这意外的重逢,使我的心灵受到多么剧烈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当我拿着那颜色变得发黄的照片让妈妈看时,她也蓦然惊呆了。
妈妈让我领她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子里。
梁大娘慢慢站起来,和妈妈对望着。显然,她俩谁也很难认出谁了!
一九五二年五月,当梁大娘把我送交爸妈身边后,头几年我们两家还常有书信
往来,逢年过节,妈妈总忘不了给梁大娘家寄些钱。我家也常常收到梁大娘从沂蒙
山寄来的红枣、核桃、花生等土特产。后来,妈妈给梁大娘家写信逐年减少。十年
动乱开始后,更是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两家从此便音讯杳然,互不来往了……
“梁嫂,您……”颇具“外交才华”的妈妈,此刻竟笨口结舌了。
“老吴,果真是老吴不成?”梁大娘满脸皱纹绽出了笑容,“当年,你管俺叫
梁嫂,让俺喊你爽妹子,是吧?”
“是。”妈妈应着。
“老吴!”梁大娘上前挪动了两步,用枣树皮般的双手,激动地抚摸着我妈妈
的两只膀臂:“前些年那么乱腾,你能好胳臂好腿的活过来,不易哪!那帮奸臣,
天打五雷轰的奸臣,可把你们整苦了哇……”
妈妈无言以对。
梁大娘上下打量着我妈妈:“一晃眼快三十年没见了。嗯,你没显老,没显老
呀。赵司令(她称的是我爸爸当年的职务),他也好吧?”
“嗯。好。”妈妈点头应着。往常,每当别人说起爸爸挨斗的事,妈妈可总是
滔滔不绝呀。
“只要你和老赵都好,俺和村里人也就放心啦。”梁大娘叹口气,“咳!刚乱
腾那阵,有人到俺那里调查你和老赵,问你们是不是投过敌,俺当场就没给他们好
颜色!沂蒙山人嘴是笨些,可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呀。在俺那一块,谁不知你和赵司
令!好人,你们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呵。打天下那阵,你们流过多少血哪……唉…
…唉……”梁大娘撩起农襟俺擦了擦眼睛。
“梁嫂……您,坐下吧。”妈妈扶着梁大娘坐下。
我和玉秀也坐了下来。
此时,我看出妈妈的神情是极其复杂的,梁大娘对我们越是无怨言,我和妈妈
越觉不是味。
妈妈望着梁大娘:“梁嫂,您一家也都……”
“这不,俺一家子都来了。”梁大娘心平气静地说,“这坐着的是儿媳妇玉秀,
那睡着的是孙女盼盼。”
沉默。
“咳——”梁大娘长叹一声,对我妈妈说,“俺那老大你没见过他,可你知道
他。他小名叫铁蛋,当儿童团长时起大号叫大喜。大喜八岁就给咱八路跑交通,十
二岁叫汉奸抓了去……”
梁大娘不朝下说了。
这时,我想起童年时,妈妈曾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那铁蛋送信的故事。铁蛋
八岁就当小交通员,送过上百次信,没出一次差错,老交通和首长们常夸铁蛋机灵。
铁蛋十二岁那年,一次送情报让汉奸发现了。当铁蛋把纸条儿搓成团吞进肚里时,
让汉奸抓住了。鬼子逼铁蛋的口供,汉奸用锤子把铁蛋满口的牙一个个全敲掉了,
铁蛋没吐一点风声。鬼子把刺刀戳在铁蛋的鼻尖上,说再不开口就挑死他。铁蛋啥
也没说,被鬼子用刺刀活活地挑死了……
呵,沂蒙山的母亲!你不仅用小米和乳汁养育了革命,你还把自己的亲骨肉一
个个交给了民族,交给了国家,交给了战争啊!
半晌,妈妈又问梁大娘:“梁嫂,您不是还有个比蒙生他们大两岁的儿子,叫
……叫栓……”
“你说俺那栓牢呀,他大号叫二喜。”梁大娘转脸对玉秀,“秀儿,二喜他是
哪一年没的?”
“六七年‘反逆流’的时候,二喜哥他……”
“这流那流俺说不上来,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阵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乱
了套!老干部一个个都挨批挨斗,越是庄户人觉得好的老干部,越是没个好。你要
不是跟他们击反啥流,他们就把你往死里揳!庄户人看不过,便护着老干部,成群
结队地沿着沂河往南奔,躲进了大南边的马陵山①……
“一天深夜,当年在俺家住过的张县长躲进俺家来了。家里哪能藏住他,二喜
便护着他连夜走了。他俩白天藏,夜里赶,一块上了马陵山……
“没多久,从济南府用大卡车拉来了‘棒子队’,说是要剿灭‘上了马陵山的
土匪’②。那‘棒子队’多的看不到头,望不见尾。那架势,比蒋该死当年重点打
咱沂蒙山半点也不差,甩了手榴弹,动了机关枪,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让人家用炮
打死的。听说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个庄稼汉,就地挖坑埋了。到现今,连二喜的尸
首也不知埋在哪里……
“唉,不细说了。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唉……”
也许梁大娘的眼泪在早年间已经流尽,也许是因二喜的惨死已时隔十余年,老
人轻声慢语讲这些事时,毫不象诉说她自己的命运,而象在讲述古老的《天方夜谭》。
妈妈用手帕擦了擦泪汪汪的眼。过了会,她声声发颤地对梁大娘说:“难道梁
大哥他,他也是在……动乱中……”
“你说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杀树挖坑那一年……”
玉秀轻声打断婆婆的话:“是批林批孔,不是杀树挖坑。”
“不管是咋说法,反正是‘割尾巴’杀枣树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气臌症。”
梁大娘转脸对我妈妈说,“老吴,蒙生离开俺枣花峪时还小,记不得事。你知道俺
枣花峪为啥叫枣花峪,就是仗着枣树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枣林子,就有两千
三百多棵枣树呀。每逢枣花开时,喘口气都是香喷喷的。那片枣林子是俺村的命根
子,当家的打油买盐指望它,大闺女小媳妇扯块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吴,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着小车往淮海运军粮时,腿上挨过蒋该死的
炮弹片儿。办初级社后,他别的重活干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枣林子。那
片枣林子,大炼钢铁时被伐了一些炼了铁,但还没有挖坑刨根。后来又栽上了枣苗,
那片枣林子越长越喜人了……
“可到了杀树挖坑那年,上面派来了‘割尾巴’小分队,硬逼着俺们伐了枣树
修大寨田。眼看着枣树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山上有
棵最老的枣树,是蒋匪军当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时漏下的,村里人都叫它‘老头树’。
三喜他爹搂着那棵‘老头树’,说啥也不让人家伐,说他宁可跟‘老头树’一块遭
斧头。结果,人家一脚把他蹬了个大轱辘子,他滚到一边就爬不起来了。他当场气
晕了……
“左邻右舍用门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气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
(口+扑)——噗——,’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气……
‘转年夏天,一场大雷暴雨下来,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冲了
个溜溜光。泥土全随着雨水流进了沂河,别说再回过头来栽枣树,山坡上连棵草也
不爱长了……
“这事,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倒气。他一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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